李华央和谨临回到将军府时，天已经暗了。门口的灯笼在晚风的吹动下鬼魅般闪烁摇曳，李华央伸出五指挡住其中一只灯笼，那灯笼瞬间隐了光亮，她堵塞的心马上变得明朗了许多。

她自幼喜欢一切光亮的东西，她还喜欢用手去感触那些光。

进了大门，原本随意的步调变得认真有序，手里的扇子早收了起来，她的神色平静且认真，看不出半点懒散。

昏暗的灯光下，她像一只兽，耀眼而可怕。

府里的人们见了她，都垂着头不敢去看，等她走远了，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起话来，她们所讨论的，无非就是李华央的美貌。

“四姑娘的眼睛在夜晚的时候也很亮，亮的像月亮。”

“我敢说，不止整个止戈城，哪怕大半个容国，都找不出比我们小娘子长得更俊的人。”

“行了行了，乱嚼舌根，仔细回头惹怒了四娘子。”

将军府的人都知道，这所有的娘子中，四娘是最难相处的，她的忌讳有三，其一讨厌官府无端杀人放火，其二讨厌权贵仗势欺人，尤其欺负老幼病残，其三讨厌别人谈论她的长相。

其实李华央自己认为不可以相貌度量人心，她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容貌特殊，她觉得她顶多是眼睛比常人好看点，鼻子比常人好看点，嘴巴比常人好看点，身形比常人好看点，除此之外，她的皮囊下也是血肉和骨头，和常人并无不同。

她来到李蜀望的房门口，深深呼了一口气，憋了一会儿，又缓缓吐了一口气，觉得胸口不那么沉闷了，才抬手敲门。

开门的人是个青年，身材挺拔，眉目俊朗，模样十分端庄。

李华央停在半空的手抖了抖，眉头紧了紧。“大哥，你也在啊。”李华央看见李南江的脸，心里“咯噔”一声，进也难退也难，只好站在原地等候指示。她从小到大最怕的人是李蜀望，其次是她的大哥李南江。

李南江脸上挂着一丝不满，他冷哼一声，侧身示意李华央进去。她垂着眼走进去，恭恭敬敬向李蜀望问安，见李蜀望不搭理她，她只好将眼睛垂的更低些，直到看见脚尖，才微微抬头。

李蜀望一身玄衣正襟危坐，剑眉微蹙，目光如炬，挺拔的鼻梁下薄唇紧抿，脸上的刀疤触目惊心，他像一尊神圣的雕像，浑身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势，令人不寒而栗，不由得对他生出敬畏之情。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李蜀望缓缓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却充满威严之气。

李华央缩了缩肩膀，低头逃避来自李蜀望眼里的压力。“回阿爷的话，我，我去弘光寺看了佛像，又在弘善楼小坐了一会儿。”说完，李华央偷瞄了一眼座上的人。

是生气，还是无奈？都不是，李蜀望的表情令她十分不解。

他深邃的眼眸中含着一层光，此时的他不是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将军，而是一位慈祥的父亲。

“央儿，你和五皇子的婚事是圣人钦定的，五皇子是个铁骨男儿，你嫁给他，是你的福气。”李华央抬起眼，目光正对着李蜀望。

“是，阿爷，孩儿记下了。”

李蜀望叹了一口气，道：“秦阳公的世子到阮州了，圣上要将军府的人前去迎接，我思量着，你是可以去的，还有老三，你们两个替我去。”李华央说道：“阿爷，不太妥吧？我一个女儿家就不去凑热闹了，传出去让人笑话，说不准还会惹圣人生气。”

李蜀望看着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女儿，不由得苦笑一声：说道：“你不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吗？敢公然反驳圣旨的人，怎么今日畏首畏尾的？”李华央咬了咬鲜艳的唇，道：“阿爷，这不是学聪明了，胆子小了嘛。”“罢了，让你二哥和你三哥去吧，我和你大哥脱不开身，对了，这些天你也不要再往外面跑了，我知道你和唐相的小公子交情深，可如今和以往不同，莫要让五皇子听见些风言风语，免得日后生嫌隙。”

李华央：“……”她心头忽然萌发了一个可笑且幼稚的想法：如果她行为不当，惹怒了姬舒，姬舒会不会请求圣人退婚？

当然不会！

李华央心里明白，她的身份牵制她的自由，她是将军府的一份子。她不会为了一己私利而置将军府于水火之中。

“还有一件事，你也不能忽视。”李蜀望道：“远离秦阳公的世子，皇家的人你也不要太亲近。”“是，孩儿谨记阿爷教诲。”

她觉得李蜀望今晚有些反常，完全不是往日里那个行事雷厉风行的大将军。

李蜀望满意的点头：“你去吧。”“是，孩儿告退。”

李华央转身，看见一张神似李蜀望的脸，神经又紧绷了。她道：“大哥。”

“阿爷让你去你就去，看我做什么？快去吧。”李南江露出淡淡的笑容，朝李华央摆了摆手。李华央欢快地答道：“是。”

她迈着稳重的步伐出门，心里的大山落地了，顿时一阵轻松。谨临跟在她身后，他忽然发现，主子今晚心情不错。李华央此时心情的确不错，她难得看见李蜀望慈祥的眼睛和长兄和善的微笑，心里怎么能不高兴呢？

欢喜过后，李华央没有立刻回房休息，她抱来一坛酒坐在院里的凉亭，神色淡然，眼眸中镶着两朵霜花，清冷的宛如夜空中的月。夜幕中没有一颗星星，只有一轮月，发着淡淡的光，周身被黑暗吞噬着。清凉的风吹着她微醉的心绪，她的手指冻得冰冷，羊脂玉一般的脸蛋上渐渐晕开了两片绯红的晚霞，天空中没有星辰，她的眼睛便成为这一夜的星，一路跟随着孤独的月。

直到谨临开口说话，她才收了幻想。

“主子。”“那边有任务了？”“有人出三百万两黄金要我们护送秦阳公世子平安到达止戈城，主子您意下如何？”

李华央正了正身子，目光仍停留在夜空中。“可查清楚那人的身份了？”“谨芮查过了，那人是秦阳公夫人，其实也是秦阳公自己的意思。”

李华央喝了一口酒，一股灼烧感从腹部传来。

“这个世子倒是个稀罕宝贝。”李华央冷笑一声，说道：“告诉谨芮，我们接了”

“主子。”谨临有些犹豫。“怎么了？有事？只要不是杀人放火、谋财害命，我们都接，这样才能有立足之地。”“主子，您可知陛下派遣谁去迎接那位世子？”“除了将军府，还有谁？”“五皇子姬舒。”

李华央迷离的双眼忽然回神，她艰难的咽下一口酒，皱着眉头擦了擦嘴角，扭头看了谨临一眼。谨临盯着李华央不说话，李华央说道：“我知道了。”“主子，五皇子已销声匿迹三年，他现在是想做什么？”“你问我，我去问谁？问圣人？问姬舒？放心好了，多少双眼睛看着呢，圣人不会让那个世子出事的，我们也不会。”

一阵冷风吹过，李华央使劲搓了搓冰冷的双手，起身摇摇晃晃的往外走。

谨临眼疾手快的扶住即将从台阶上摔下去的李华央，待李华央站稳了，他立马将手抽了回去，低着头看着醉醺醺的李华央。李华央憨笑道：“你扶什么呀？不怕，我摔不倒，摔倒了也没事，身体强，抗摔的很，不怕啊。”她拍了拍谨临的肩膀，因为够不着，所以她踮着脚，谨临则识相的弯了弯腰，拍完谨临厚实的肩膀，李华央才满足的让谨临开路回房。

她一进门，谨芳就闻到了她身上的浓烈的酒气，李华央对着谨芳一阵傻笑，她连哄带骗的让李华央洗漱了一番，还不等她反应，李华央就麻溜的钻进被窝里了。

谨芳叹了一声，拉着站在门口的谨临，小声问道：“主子这是怎么了？今天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就醉成这样了。”

谨临微眯着眼，一言不发。

他们都知道自家主子向来不沾酒，除非她心情不好。她的酒量不好，喝醉了容易发疯，谨芳瞧着李华央“发疯”的模样，心想她应该是醉的不轻。这下好了，主子第二天醒来不仅会头疼，而且会全身虚弱无力，甚至在床上躺一天。

“主子喝醉了你都不懂得把她拉回来吗？非要让她在凉亭里吹冷风？”

谨临：“……”

半夜，月上树梢，将凄惨冷清的光撒进屋子里，几只灯火悠悠的发着黯淡的光，镂空的香炉里，残烟偷生，罗帐中的美人梦魇了，失声叫了起来，谨芳闻声急忙赶来，替她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轻声安慰她几句，她又沉沉的睡了，谨芳这才安心回到暖阁里。

门外，谨临怀中抱剑，聆听耳畔的风声，直到姑娘梦魇的声音消失，他才眯上眼。

寅时，他被姑娘的抽泣声惊醒，那声音忽高忽低，时紧时缓，拨动着他不安的心弦，他站在窗前，从怀里掏出一只埙，吹出悲伤的情绪，晚风将他的悲哀吹向远处，并带进房间内姑娘支离破碎的梦里。

第二日，李华央因为头疼，没有离开房间半步。

只不过两三天的时间，下月初九她和姬舒大婚的消息传遍整个止戈城，谨芳慌慌张张跑来时，她还躺在床榻上悠闲地晒太阳。

“谨芳，慌什么慌？大家迟早会知道啊。”“主子说的是，奴婢太紧张了，可是小公子他……”“唐棋云怎么了？”“小公子在大堂里等你，说有事找你商量。”“告诉唐棋云，我身体不舒服，他回去吧，我抽空去见他。”“是。”“谨芳，等等。”

一脚刚踏出门槛的谨芳停了下来，转身看李华央。

“你只告诉他，我出门了，别说我身体不舒服，我怕他瞎操心。”“是。”

她心想，下月初九，是个好日子啊。

李华央翻了个身，沉沉的睡了，黄昏时刻，她才醒来。

“谨芳？”

谨芳走到她身边，说道：“主子，小公子还在呢。”

“什么？他没走？”李华央的意识猛然清醒了不少。谨芳说道：“小公子说今天一定要见到你。”李华央沉思了一会儿，开口说道：“谨芳，帮我打盆水，再叫谨临过来。”“主子不见小公子吗？”“等会儿再说吧。”谨芳看着李华央白皙的脸，支支吾吾的说：“其实，小公子他，对主子你挺好的，主子，你，你真的不去看他一眼？”“好了，别闹了，快去。”“是，奴婢多嘴了。”

谨芳低垂着眼出了门，李华央迅速换了一身深蓝色便服。

一出门，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发着冷光的清月。

“谨临，我们走。”李华央看着黑暗处的人，只一瞬间，她的身影便出现在走廊处，又一瞬间，她已上了房檐，再一瞬间，她出了将军府。

他们要连夜赶到阮州去，不快马加鞭怎么行。

李蜀望和李南江如今都离开了止戈城去了河州，她的二哥李卓晏和三哥李熙予清晨从止戈城出发，这时候大约已经到阮州了，老夫人向来不管她，将军府由管家看着，她便可毫无顾虑的去阮州。

寂静的郊外，清澈的月光下，黑压压的人群宛如一片深林。她的人马早在城外等候多时，她一出现，四十多个人顿时精神振奋起来。“出发。”带头的人一声命下，人群立刻四散。

李华央手下只有十几个人，她和谨临兵分两路，她的人马前往阮州，谨临则率其余的人前往距离阮州不到一千里的禅州。

上午时，隐真教的人又送来书信，李华央才知道，原来那帮人不只在阮州布置了陷阱，而且在禅州也设下了埋伏，禅州在阮州和止戈城之间，据说近来常有山贼出没，想必那些人是想借刀杀人，偏偏这次皇帝将担子扔给了将军府，所以不管有没有人出钱来保那世子的命，李华央都会出手。

谨临一帮人前去阮州，只是为了帮助李卓晏和李熙予，秦阳公世子由五皇子姬舒率领的队伍接应，他们经过的是禅州。李华央的马跑的飞快，她的人马在空旷的官道上飞速奔驰，与天际的月亮赛。夜有些深了，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众人的脸上，李华央看着平坦的道路，心里有些忧愁。

圣人这是几个意思？

她想不通止戈城的人在打什么主意，她虽然不参与政事，但隐约觉得这件事情很不简单。容国人尽皆知，十几年来秦阳公仗着军功独占容国东南一地，这些年他表面虽一直甘于平静，但背地里不断招兵买马发展势力，甚至勾结外敌私自垄断东南的盐铁茶米，这让圣人怎么安心在止戈城里待着？圣人忌惮他的势力，所以将秦阳公唯一的世子请来做人质，实则也是给秦阳公一个台阶下，秦阳公的为人不会看不出圣人的用心。他虽然乖乖将世子交了出来，可李华央认为这并不是釜底抽薪的办法。

一旦秦阳公世子出事，秦阳公不就有了攻进止戈城的理由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圣人却只让姬舒和将军府全权负责，圣人这是对姬舒和将军府太过信任，还是存心给姬舒和将军府找事？

难怪唐棋云不愿意进官场，换成李华央，她也不情愿，不过，要是逼不得已，她还是会出绵薄之力的，就像现在，她要守护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