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那日从对联中望见香火，误入城隍真庙来说，此际沈言无疑多了几分底气。

想来，即便再被发现，藉着真人的名头，城隍也不会怪罪。

不过，他只是看了一眼，就匆匆将神念收回。

无缘无故，总不能这般无礼。

他于是手中拿起一根外头卖三铜钱的香，也学着周遭百姓，焚香祭拜起来。

以紫青神目看来，此举乃将自身气运以香火为媒介，勾连城隍所在阴司，故谓之起愿。

付出的无非是信念与许下的承诺，而得到的便是那冥冥之中，被改动一丝的命理。

在信奉者看来，这是一个很神圣的过程，而不信者，亦不会在此时口放厥词。

当然，除了无知无畏者。

无知未必是不识诗书礼仪，而是格局狭小；无畏未必是一心勇往无前，而是张狂已久。

沈言这处还不曾拜下，另一头便传来了纷扰之声。

抬眼望去，只见人头攒动的殿外，一位年岁在五六十的袍服老爷，身后跟着管家和几个下人，正对着倒在地上，十余岁的半大孩童大发雷霆。

那老爷沈言曾有一面之缘，正是何府的何举人。

“城隍近日没时间搭理此人，这厮居然又敢在城隍庙撒野？当真以为那举人功名能庇佑他不受香火孽力侵蚀，无病无灾么？”

沈言梦中三十年也算见过不少狂放之辈，但如何举人这般狂妄到不知敬畏的，还是第一次见。

他将焚了小半截的香拿在手上，起身走过去，向围在里头的一打听，明悉了事情的原委。

却原来，那衣不蔽体的孩童是个城隍庙脚下的乞儿，平日只能四处讨些别家的剩饭过日子。

但这段时间，因为县守心忧玉梁山匪，早晚多有巡察，故城中的乞丐都不好过活，这乞儿也是如此。

眼见几日没东西下肚，就要饿死，乞儿忽听闻城东有一位老爷在施舍义粥，赶忙挣扎着爬起来，去粥铺讨得了一口救济，一连几日混了个饱腹，才算苟活下来。

是以这次在城隍庙听人说那穿着袍服的老爷便是何举人，本以为是个大善人，跑到跟前唱个喏，道个谢，想必能被赏些银钱。

却不料，乞儿这一说，何举人便不由想起自己被那江湖术士欺骗，白白折损近百两银子，立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猛地一脚，将乞儿踢飞了出去。

当然，何举人的说辞则是这乞儿对自己纠缠不放，还弄脏了他的衣袍，所以才发怒动手。

这番话众人信或是不信并不重要，因为说到底何举人是县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举人之一，又与县守关系不差，故即便有看不惯行事作风的，亦不敢脸上有表示。

至于那乞儿，无爹无娘，无依无靠，便真有可怜他的，也只有可怜罢了。

于是，很快，看热闹的众人便纷纷散去，此地毕竟是城隍庙，不是看热闹的街市。

而倒在地上的乞儿也噙着泪，嘴唇哆嗦地忍痛起身，踉跄着准备离开。

这段过程中，他一言不发，因为不敢。

沈言见状，心中隐隐一痛。

他自觉已然看破红尘俗世，凡俗的生老病死皆能视若等闲，但此际这孩童忍辱不言的模样，当真让人不好受。

常言道，世道艰辛，世道艰辛……与这乞儿而言，哪来什么世道，多活一日，便是一日罢了。

而眼前这城隍庙又是什么？

于阳世，乃香火聚集之地，与阴司，乃魂魄归容之所。

总之，比起另一处的县守府，城隍庙才是真正与百姓息息相关之地。

“香火……有香才有火，有念才有神，有人才有庙啊！”沈言一声轻叹，而后对着身旁无人处说道，“城隍，你，可明白了？”

一道不为人知的波动过后，沈言似看到一位老者遥遥对自己躬身一礼，他于是颔首笑道：“如此，才是神道正统。”

说罢，踱步走向乞儿。

那乞儿正万般委屈地想离开城隍庙，余光瞥见有人走来，下意识地便是一惊，因为扯到伤口，又呜呜着俯下身来。

“老，老爷，我……我这便走。”看到沈言是拿着一支香，乞儿以为是要拿香头烫自己，连滚带爬，带着哭腔说道。

沈言于是蹲下身来，温声说道：“小乞儿，莫怕，我并不是来捉弄你的。”

“我且问你，你……可是孤身一人在这世上？”

乞儿看了看他，不知为何，满腔委屈涌上心头，眼中泪水不自觉地留下。

“嗯。”他抽泣着点了点头。

沈言便苦笑着指了指自己道：“我亦是如此。”

“啊？老爷的爹娘也死了么？”

“父母么？”沈言眼中闪过一丝久远的回忆，即便在梦中，他的父母也早早辞世了。

“是啊，死了很久了。”

“那老爷小时候也是乞儿？”说这话时，乞儿眼中爆出些许希冀的神光、

沈言明白他的想法，如果沈言是从乞儿混到现在，那么，是不是代表他长大之后也有希望摆脱眼下的窘境。

他于是摇头道：“那倒不是。”

“喔……”一道沉闷的回应。

沈言闻言，不禁莞尔：“怎么，不满意自己的出身？”

说罢，不等乞儿回话，将手中燃了一半的香递了过去，道：“那就去正殿上一炷香，让城隍老爷许你一个心愿。”

“不行，不行……城隍庙的老头不让我进正殿。”小乞儿愣了愣，连忙摇头道，“我不去，若是我进了正殿，以后就不能来这乞讨了。”

沈言于是瞥了眼此际闻声看过来的庙祝，这个七八十的老头似乎识得眼前这位夫子小筑的先生，摸了摸鼻子，尴尬地笑了笑。

“也罢，那你便在此，给城隍爷上柱香吧。”沈言目光灼灼地看着乞儿，后者眼光有些躲闪，但又生出一丝渴望。

给城隍爷上柱香，就能每天吃饱饭了么？

乞儿的愿望便是如此卑微，朴实。

不过，还不等乞儿发话，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的何举人却突然出声说道：“想必这位，便是占了守信院子的沈言沈先生吧，倒是久仰大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