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一声敕令。
话音刚落,平地掀起一道阴风,吹得槐树枝桠在月辉下晃动,地面树影好似伸出无数鬼手。
未几,在树影之中,有道人影缓缓被捧出。
其人穿一身素雅的绿衫束裙,头衔金钗,手带玉镯,勾柳叶眉,点一绛唇,些许淡妆颇显清丽。
状貌与初见之时,并无二致。
除了脸上那浓郁的怨愤之情,扭曲了原本姣好的面容。
风止,树停,一切尘埃落定。
明月当空,沈言望着眼前半个身子被困在树影中的佳人,实难想象这位竟会是一只厉鬼,不免有些惋惜地说道:“姑娘,又见面了,在下有礼了。”
“放我出去。”清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但沈言知道,那藏于言表的凶厉会在任何时候爆发。
比之最初周身淡淡的鬼气,此际的女鬼哪怕不发狂,也会隐约凝聚起淡淡的黑雾。
“此际放走姑娘是万万不可能的,不过姑娘倒是可以与我说说,关于你的事。”
“怎么,那日夜游神难道不曾与你说明?还是说,你仗着真人的身份,想再提一番我生前的脏污之事,借机羞辱于我。”女子冷笑着说道。
沈言闻罢摇头,而后淡淡道:“姑娘生前之事想必是真的,在下深表遗憾,但……这决计不是你化成厉鬼的缘由。”
沈言略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所以,无论是你,还是城隍,都隐瞒了一些事,可能关于张夫子……更可能关于三合村!”
“如果我所料不差,姑娘当死于三合村,而非县城之中。”
女鬼满是凶厉的双目中猛地变得呆滞与难以置信:“你……”
“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沈言笑了笑,见到前者这般反应,看来自己猜测地不差。
说来,如果不是槐树阴气侵入女鬼之身,自己也只会心有疑惑,而不能藉此看出女子厉鬼之身并非初时就形成。
这竟是一只后天厉鬼。
他于是坐在石凳之上,令槐木将其捧至对面座位,道:“那么,姑娘可否说出实言?”
女子一阵默然,半晌,凄惨道:“与你说有什么用,你即便身为真人,便能改天换地,扭转乾坤?”
沈言闻言,道:“不能改天换地,亦能观天看地,不能扭转乾坤,亦能看破乾坤,世间之事,不试个千万般法门,又怎知不能功成?”
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波动,良久,方才点头道:“……好。”
于是,便陷入沉思,将自身经历一点一滴地道给沈言听。
原来,此女名唤冯玉莲,与张夫子家往上几代乃是世交。
彼时,两家祖辈本为二人定下童亲,但之后祖辈先后去世,父辈并不交好,此事遂作罢。
不过冯玉莲却是一贯知道有这么个“夫君”名声在外,苦苦相思,不肯嫁于他人,甚至张然业已成婚,也直言:做然哥哥的妾又有何妨。
张然之后回到县中,也是难以面对冯玉莲一番深情,加上彼时张然夫子李青萍正忧心于产子之事,更是心中敏感,每每为此事以泪洗面。
这种情形直到张然妻子怀孕,才有了些许变化,因为冯玉莲明显感觉到这位“然哥哥”一心都系在自己妻儿身上,半点感情也不留给自己。
她有些心灰意冷,也就绝了这份心思,从此不再来往。
而再之后,便是采花贼夜半入府,将其侮辱至死的凄惨之事。
听至此,沈言皱了皱眉,道:“这般说来,你的死与张夫子毫无干系,而张夫子所作所为亦无愧于心。”
“哼,但若是那采花贼子与张然相交莫逆呢?”冯玉莲冷声说道。
沈言一怔,便听后者又说起死后成了孤魂野鬼的事。
采花贼将她带到城外三合村,往那玉梁山中一扔,她魂魄自浑噩中醒来,一路飘荡,回到县城,已是月余之事。
而看到家门败落,父母双亡,冯玉莲心中不免绝望,便想着再去看一眼生前爱煞了的张然,权当了断阳世。
不料,当他路过夫子小筑,正巧看见张然与那采花贼相谈正欢,二人甚至言及自己,言语中颇多惋惜。
那一瞬间,一股比天还大的怨气自冯玉莲魂躯中爆起,后者只觉得意识渐渐变得狂暴,满心思只想将眼前二人赶尽杀绝。
不过,因为是在县中爆发鬼气,立时被巡查的阴差发现,由此,冯玉莲就被城隍派人拘捕,关押至中原鬼夜那一晚。
之后的事情,沈言便都见识了。
沈言听罢,低眉沉思,他有一种感觉,那便是冯玉莲所说的话当是真话,但她所见的事所认为的真相却未必是真。
别的不说,冯玉莲成鬼之后月余时间才回到县城,这一点就很奇怪。
按道理,人死后,天地二魂即胎光爽灵会融于天地,唯有人魂幽精,主阴气之杂,会形成鬼物。
这一阶段势必会在头七,即生人死后第七天之前完成。
而城隍身为天地敕封于青阳县境内的阴司之主,在香火旺盛的县城,冯玉莲第一次踏入就该心生感应,却偏偏让其周转了这许久,乃至状若巧合地遇到生前的仇敌与心爱之人谈话。
如果这一切城隍都并非有意为之,那便剩下最后一个解释……此间城隍的权柄并不完善!
沈言眼中闪过一丝凝重,涉及天地权柄之事,那就不能等闲视之,直到如今,他都没弄明白天地敕封之道如何运转,功德之说如何评判。
而冥冥之上,俯瞰世间万物的无垠九天,又是否真有一位人格化的神明,在隐隐操持一切?
不能妄言,亦不敢妄言。
“先生,我之事由尽数于此,那么,先生何以帮我?”冯玉莲颇有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哪怕眼前这位是所谓的真人,她此际也不甚在意。
在她看来,真人又非仙人,是能起死还生,还是岁月倒流?
两般都做不到,又有何用?
沈言沉吟着,不曾说话,忽而想到一个问题,便道:“你成鬼多日,想来已经探查到那采花之贼的身份,此人是谁?”
冯玉莲闻言,脸上陡地闪过难以用言语描述的怨恨,半晌,咬牙切齿地道出两个字!
“县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