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莲子看到一位梳着堕马髻,插着金步摇的年轻少妇,牵着一个梳着双鬟的女孩儿。
那女孩儿和自己差不多高。一双乌幽幽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像在水塘里不安分的小黑鱼一样。
她的红头绳上坠着闪亮的蝴蝶坠角,落在百蝶穿花彩绣的粉紫罩衫上,随着女孩儿的步子,蹦蹦跳跳甩个不停。
鬟边还插了一朵路边摘的蔷薇花,柔嫩的花瓣危危欲坠,让苏莲儿止不住地担心。
那少妇走着走着,俯身帮女孩儿擦了擦汗,又理了理她鬓边纤细的绒发:“妞妞,累不累?看这一头汗。”
那小女孩儿抬起头,顺势就歪在她身上:“妞妞累了,娘亲抱。”
少妇宠溺地点了点她的眉心,笑着把她搂起来,这才缓缓起身。小女孩儿拨弄着她坠下的耳环,好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一样,咯咯咯自顾自笑起来。
“又淘气了啊,淘气了妈妈就把你舍到寒山寺里头去。”
少妇嘴里说着吓唬人的话,手里却抱得更紧了,一步一步沿着下山的阶梯慢慢往下挨,时而抬头看看周围,折断前面太长的树枝,生怕不小心划到了手里的娇宝贝。
“有什么了不起的?娇气妞!小公主!哼!来了寺里还没人稀罕你呢!谁要你呀?大方丈不要你,监寺长老也不要你,**师也不要你,戴你的花去吧!”
苏莲子坐在一棵发了杈的歪脖槭树上嘟囔着。两只小腿一荡一荡地晃着玩,“呸”一口把嘴里嚼着的野浆果吐到了对面一颗楝树的树梢上,扑棱棱惊飞了一群小鸟。
话虽这么说,眼泪却不争气地吧嗒吧嗒掉个不停,脏兮兮的手背在眼前抹了几抹,她猛地跳下树杈,沿着腐叶沉积的山沟跑下山去。
一个光秃秃的小脑袋在林子里三跳两跳就跑远了,看不见了。
“呀,是小和尚呀!”小女孩儿掰着娘亲的肩膀,指给她看。
少妇强撑着直了直身子,笑着说:“山里的小和尚打水喝呢!妞妞眼睛真亮!”
这时,一顶轿子到了跟前。
轿前先是四个全副武装的兵士,后面跟着两个侍女,一个年长的妇人——看起来像是富人家的嬷嬷。
山路是寒山寺的和尚们为了方便香客们特意开凿的,很窄。这一行人,一顶轿子走得小心翼翼,把山路占得满满当当。
母女两个只好下来,扶着路边的树枝,挨挤着往边上躲。小女孩儿好奇地看着轿子上精致的流苏,眼睛跟着轿子跑,眨巴眨巴的,一瞬也舍不得移开。
眼看着轿子就快过去了,她踮着脚尖站得难受,就俯身下去蹲在路上,却没有注意到后面还有一顶轿子。
那少妇虽然注意到了,却还没来得及拉她。
后面那轿夫在山路上走得正艰难,冷不防脚下忽然滚进来个什么东西,迟疑了一刻,还没来得及反应。
护女心切的少妇冲过来,咚地撞到了什么,她一个趔趄但还是稳住了脚步,俯身抱起小女孩儿,早已经吓得面白如纸。
小女孩儿这才反应过来,放声哇哇大哭。
这时,又是哐哐铛铛一阵乱响,混合着嘈杂的惊叫声,只见后面那顶轿子歪倒在了路边,几个轿夫东倒西歪地滚落在山沟里。
这时才看到轿后也跟着两个侍女和六个士兵,他们都急匆匆地冲着歪倒的轿子奔过去,喊着“小公子”。
其中两个直冲母女两个而来,一言不发把她们围了个严严实实。
“军爷,这是怎么说的?小妇人也是担心女孩儿才冲撞了贵人,求军爷发发慈悲吧。”
一个兵士打量了她们一番:“也是你们倒霉!多念几句佛吧,只要小公子没事,主人不会为难你们的。”
那少妇赶紧念佛不迭。
这时前面那顶轿子也停了下来,下来一位举止雍容的贵妇,她一看那顶翻落的轿子,便哭着要冲过去,身边的侍女们纷纷拉着她。
这时,一名兵士走过去,对她说了一句什么。她惊慌的神色故而变为狂喜,忽而又焦急起来,匆匆和身边的嬷嬷商议着什么。
一个兵士走过来说:“小公子不见了!估计是山下歇脚的时候就跑了,我们得赶紧找到他。让她们两个走吧。”
那少妇听说赶紧道谢,那几个兵士已经转身向第一顶轿子走去了。
很快,这一行人分成几波,轿子依然抬向了山上,兵士们纷纷下山去,很快便把母女两个甩到了身后。
苏莲子来到了半山腰一泓山泉处。下游开阔的地方就是师兄们打水的地方,这里是上游,水流湍急,飞溅的水花像纷纷扬扬的雪花一样。因为怪石嶙峋,少有能行走的地方,这里很少有人来。
不过,苏莲子很喜欢这里。很好,没有人要的地方,是她的——一个人的。没有人争,没有人抢。
再说,这里很好呀!周围的山岩上点缀的软绵绵的苔藓,石缝里冒出蜿蜒的藤蔓和丛生的灌木,其间零零散散的不知名野花,旁若无人地招蜂引蝶。
她灵活地在这些山石间跳来跳去,洗得发白的黄褐色僧衣像副撑开的翅膀,在风里鼓起来。脚下踩着师兄穿剩下的旧布鞋,边上裂开了嘴,像在嘲笑什么。大脚趾却从那缝隙里探出头来,北风吹得痒酥酥的。
她很快找到那块熟悉的大石头,把一路上采来的野花野草都放在上面。下午的阳光极其灿烂,把周围都烘得暖洋洋的,整个山谷都氤氲着春天的气息,沁人心脾。
“这个又丑又臭又短的是智清,臭脚丫,爱骂人,呸呸。”
她拎着那颗草放到一边。
“这个又细又高的麻杆草是二师兄,瘦竹竿,让你罚我洗碗,让你偏心眼儿,呸呸。”
她又拎出一颗细长的草,从水里捡起一颗小石子压在上面。
“这个香喷喷的是三师兄。三师兄最好,给我烧蚂蚱吃,我让你排在他们前面吧。”
她说着拈起一棵开着小红花的草放在了一片凸起上,撩起一手窝水浇了浇。
“这个是智和,这个是智云,两个马屁精,小傻子,就知道跟着二师兄屁股后面捉弄人。”
她又拿了两枝一模一样的小红花并排放在“二师兄”的背后。
左手里还有一大把,她左看右看,端详了好一会儿,终于取出一支开得正艳的瓶儿嘴花。
“这是慧达禅师,黏黏糊糊,黏黏糊糊,真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