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的背影在山林间渐渐消失的时候，苏莲子忽然想起了下山这件事。

她差不多每年都会跟着燕姨下山两三次，买衣服和各种用具。这时候，燕姨总是把头发包起来，身着僧衣，自称是带发修行的弟子。

山下是另一个世界，就像一个拥有无数奇妙东西的聚宝盆。屋子里的东西用完了，她就去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但是她还从来没有想过永远住在山下，就像那些香客们一样，生活在鸡犬相闻的村落里，或者生活在熙来攘往的街市里。

那个人，应该生活在一个非常繁华的地方吧。

她坐在山石间，看着周围熟悉的一草一木一如既往地沉默以对，忽然有些向往。

这么多年，她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说闲话的朋友。

她想起了玉林儿，笑了起来，旁若无人地笑得前仰后合，连僧帽也滑落到了地上。

“啪！”一坨凉意顺着光滑的头顶只溜到后脖颈。

她赶紧伸手去堵，一种软乎乎的粘稠感糊了一手，伴着天上传来的一声“嘎嘎”的雁鸣，她猜到了是什么砸到了自己。

猛地抽出腰上别的弹弓，随手捡起几颗圆润的小石子。

对准天上那排鸟儿中最大的一只，用力拉开弓绳，蓦地松手。

几声雁叫，一个影子从空中急坠下来。

苏莲子推门回到小屋。不久前，智云智和才抱着肿胀得大了一倍的手，对着燕筝千恩万谢，龇牙咧嘴地离开。

慧达禅师正和燕筝争论不休。看到进门的苏莲子，两人不约而同地住了口，一个是因为震惊，一个是因为得意。

“师父，您回来啦！”苏莲子兴奋地丢下洗衣桶，叫着跑过来。

慧达禅师觉得自己仿佛回错了地方，他向后躲开热情地扑过来的苏莲子，“哐啷”碰倒了身后的座椅：

“这这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千金小姐？”

他指着她左手提的鱼，又指了指右手提的雁，胡子夸张地翘起来，像极了准备格斗的山羊。

燕筝眯着眼睛，扶了扶鬓边的簪花。自得得很：“静能闭月羞花，动能沉鱼落雁；文能附庸风雅，武能暗箭伤人。这还不够吗？”

慧达禅师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谁家的千金小姐是这样的？”

燕筝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径自接过苏莲子手里的雁和鱼，挂在屋后背人的一处树枝上。

苏莲子不知所措地站在慧达禅师面前，感觉仿佛面对一个将要炸裂的火球！

清规戒律什么的，慧达一向谨守。但是直觉告诉她，这次师父的怒火十之二三是冲着自己，剩下的多半是冲着燕姨。

这时，燕筝慢条斯理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我清河赵氏，百年大族，名震中原。从小父亲便是这样教我的。禅师以为不妥吗？”

她随意甩着刚洗过的纤纤玉指，水滴甩得到处都是，有的粘上了慧达白花花的胡须。

她仿佛没有看到一样，自顾自坐下。

慧达禅师气得握念珠的手抖个不停，走到她面前说：“妥得很，妥得很。怪不得清河赵氏的大小姐名满天下了二十多年，成了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药王赵老爷子还真是教女有方哪！”

燕筝勃然变色：“哼，你倒是教的好！她跟了你六七年，你就把她教成了一个只会念经打卦的江湖骗子。亏得她后来跟了我，不然这辈子也就能巴望着做个庵堂的住持。”

“你？你你？做庵堂住持有什么不好？如今天下战祸频仍，乱成了一锅粥。哪里也没有佛门清净！做我佛门中人，受万方供养，有西天诸佛护佑。有什么不好！”

慧达指着燕筝口不择言，可燕筝一副爱答不理的神情，让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我不想做尼姑。”

苏莲子清脆的声音让剑拔弩张的两个人都清醒过来。

“你说什么？”慧达禅师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燕筝拍案而起，笑得花枝乱颤：“禅师是年纪大了，耳朵聋了吗？连这么一句简单的话都听不清了吗？”

燕筝的话并没有引起慧达禅师一丝一毫的关注。

他那松弛如老黄牛肚皮般的眼皮慢慢掀开，露出苏莲子从未见过的骇人光芒，让苏莲子一时间不敢直视，又不敢挪开眼神。

“师父。”她求饶般地叫了一声，八岁以前在慧达膝下的时候，她从未有过这样的不安和恐惧。

“我年纪大了，耳聋眼花，也糊涂了。智莲，你来。”

慧达那茂密的胡须动了动，发出长途跋涉却功亏一篑的疲惫声音，朝她招了招手。

“你走到我跟前来，大声跟我说，你刚才说过的话。清清楚楚，一个字也不要错。”

苏莲子朝他走了两步，眼神余光看到燕筝那飘浮如春风杨柳般的垂发，忽然下定了决心。

她仰脸对着身材可称魁梧的慧达禅师，回手缓慢而坚定地摘下了僧帽，在人前露出光滑的头顶。

慧达的眼神有些茫然，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

这时，苏莲子忽然大声说：“师父，我不做尼姑了！”

一字一句，铿锵如斧锛击在山石上。

门外“扑棱棱”惊飞了一群偷听的山雀。

这时，寺中报时的钟声传来，振聋发聩，在山间久久徘徊不去。

十五年晨钟暮鼓，从未像今天一样让人惊醒，仿佛来自众佛荟萃的灵山，照见人心深处最幽微难言的渴望。

慧达颓然放下了手中的念珠，松软的眼皮慢慢地垂下来，走近苏莲子缓缓说：

“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下山。”

他快步走出屋子，头也不回道：

“我会和方丈师兄说，明天，你去守藏书阁。不！今晚就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

燕筝大惊失色，抢出一步拦住他：“你凭什么？你以为就凭你留的住我们？”

慧达连眼皮也不抬，低声说：“赵施主，别忘了你是谁。你如果再来多事，我保证你的仇人不只是苏偃。趁老衲还不想撕破脸皮，伤了故人的情分，你趁早下山令觅他处落脚吧！把智莲交给你，就当是我的过错。”

“好好好！老秃驴，算你够狠！老娘有把柄犯在你手里。是老娘自己行差踏错，老娘无话可说。就此别过！老娘祝你早日涅槃，到时候少不得要助你一柴之力！”

燕筝说完，竟然不顾苏莲子，提剑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