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丰儿一定要请苏莲子吃一顿午饭以表谢意。

苏莲子跟着他进了一家汤饼店，店面不大，外面用草搭了棚子接起来，下面两张桌子，几条板凳。

汤饼做得极好，汤鲜味浓，谷丰儿特意多要了一小碟牛肉。

两天来，第一次安安稳稳吃了一回热乎饭。苏莲子一边自己吃得高兴，暗暗记住了地方。一边夹了牛肉去喂那只长毛狗，把那狗逗得上蹿下跳。

谷丰儿看苏莲子逗得开心，自己看那一片片牛肉，直心疼得肝疼，又不好出言提醒。只好狠命夹进嘴里迅速吞咽着吃下去，越吃越快，免得给这畜生占了便宜！

谁知一不小心噎住了。伸喉咙瞪眼，直喝了一碗白开水才冲下去。再看那碟牛肉时，早就被苏莲子一块块夹了个干净，都进了那长毛狗的肚子里。

那长毛狗意犹未尽地绕着桌子摇头摆尾，谷丰儿狠狠瞪了它一眼。它灰溜溜地伏在苏莲子脚下，冲着谷丰儿，意味不明地“呜”了一声。把谷丰儿直气得个七窍生烟。

一路上，谷丰儿乐颠颠地围着苏莲子，滔滔不绝地介绍南市好玩的地方，不时又要拉着她去看热闹。那条长毛狗也跟着苏莲子一路走来，任谷丰儿怎么赶也赶不走，苏莲子就给它取名叫毛胡子，打算以后把它养起来。

若是有些轻狂的男子想要靠近苏莲子，谷丰儿便指挥着毛胡子追着对方紧咬不舍，狂吠不止，把对方吓得魂飞魄散，只好敬而远之。

两个人从市北晃晃悠悠走到市南的时候，阳光已经渐渐暗淡下去了。

徐婶家就住在市南菩提里。

一个不大的小院，一共三间主屋，一间侧房。泥坯墙，墙皮剥落得斑斑点点，像被霜打了的叶子。墙根生着厚厚的青苔，到了这个时节，因为天寒少雨干成了一坨一坨的灰青。

屋顶倒是不错的青瓦，上面稀拉拉生着几株亭亭的瓦松。

墙外挂着几串干菜和辣椒。院中一口大缸，里面的水只剩了一掌来深，水面飘着不知道哪里来的两片枯叶，还有些类似飞虫的东西。

谷丰儿扯着嗓子叫了两声“徐婶”。

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吱呀”响了。出来一个四十上下，身材微丰的妇人。她穿着蓝白碎花衣裙，脑后挽了这个年纪普通妇人家常的团髻，干净利落，和这破落的小院格格不入。

她把怀里一个手脚乱动的小人放下来：“哟！这是谁家的姑娘？我在这洛阳城住了四十多年，可是头一遭看见这么标致的人才！”

又狐疑地看了看谷丰儿，忽然笑起来：“你这泼皮，还真是好运气！真可惜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七仙女下凡偏撞到个武大郎。”

谷丰儿急得“您老别胡说”，一把拉着徐婶进了屋子，对苏莲子使了个眼色。

苏莲子知道他必然要和徐婶先商量，估计是怕当着自己的面不好说话，于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里头传来徐婶一嗓子：“姑娘，看着点小宝儿。”

苏莲子答应了一声，就去看那个刚从徐婶怀里下来的小娃娃。徐婶的儿子名叫宝儿，才一岁多，勉强能摇摇晃晃地走路。

苏莲子在旁边伸手护住他。他看到毛胡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就追过去抓住它的尾巴。毛胡子开始绕着院子里那棵梧桐树转圈，他抓着尾巴一摇一摆地跟在后面。“咯咯咯”地笑起来。

很快，谷丰儿和徐婶就从房间里出来了。

徐婶看着苏莲子，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菊花：“既然是丰儿的恩人，那就尽管来这里住着吧。西边那间屋子就给姑娘住，房钱一个月一百二十文。我这里条件不好，但每天早晚饭也能顾着姑娘的，早上我和宝儿都是吃咸菜粥，晚上吃汤饼，中午没什么好招待人的，我就不留你了。姑娘别嫌弃就成。”

“谢谢徐婶，谢谢您收留我。这儿已经很好了。”苏莲子连忙道谢。

虽然房子简陋了些，可苏莲子从小住在山上的小屋里，那也是慧达禅师自己用随地取材的木材搭设的，未必比这里就好多少。何况就她这两天在南市买东西的经验，房钱实在是很便宜。

徐婶领她到了房里，便让她自己安置。

她这才放松下来，把牢牢系在身上的包袱取下来，放在睡塌上。

这间屋子看起来很久没有人住了，屋梁上挂满了蛛网。刚刚推门那一下，扯动了一些蛛网，于是灰扑扑的蛛丝垂下来，有些小蛛赶紧顺着往上爬。但蛛丝下垂的速度更快，它们只能徒劳地挣扎着落了地。

睡塌靠里的墙上也有些花蛛的巢。苏莲子过去检查了一下：睡塌上的被褥看起来半新不旧，倒还干净。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徐嫂递给她一个去了果的干草穗子扎成的刷子：“这屋子太久没人住了，姑娘拿这个扫扫吧！等住几天，这屋子有了人味儿，那些虫子们也都收敛些。”

苏莲子接过来，道了谢。正打算撑着床榻把屋顶扫一扫。徐嫂又敲了敲门：“一会儿来吃饭啊！今儿个丰儿那小子也留下，咱们也算热闹一回。”

苏莲子答应着，加快了手中的动作。不一会儿，肉眼可见的蛛网都清理得差不多了，她才坐在塌上打开了包袱。

里面除了僧衣僧帽，度牒，这几日买的一些杂物，还有个小箱子。

她把箱子打开，里面槅子里放着十个一模一样的小瓷瓶。

她想了想，取出一瓶装进随身的荷包里。又把另一瓶取出来，取下小臂上的一个机括，把瓶中的东西封了少量在里面。

这才重新把箱子装好，打在包袱里，又把包袱放在了褥子下面。然后去找徐婶和谷丰儿。

徐婶做的汤饼已经好了，看到她来，便笑着说：“来了来了，再晚一会儿，我可拦不住这泼皮了！他一会儿看不见你就慌得跟个没屁股的猴儿一样。”

谷丰儿看着她笑了笑，低头端起了自己的碗：“瞎说！”

吃完饭，苏莲子送谷丰儿回去。远远近近，万家灯火，在夜色里莹莹闪烁。

“多谢你，我今天真开心。”苏莲子有点不好意思地扶了扶鬓发，这是以前燕姨的习惯性动作，她很快就学会了，而且得心应手，“徐婶和宝儿，我很喜欢她们。你还会来找我们吗？”

“那当然。苏姐，你一定会喜欢上姑苏城，喜欢上南市的。”谷丰儿双手一挥，豪情壮志仿佛要拥抱整个姑苏城。

“是啊，姑苏江南城，南市天下市嘛。”苏莲子像他一样伸出双手，在晚风中转了一圈。

繁星璀璨，衣裙飞扬，谷丰儿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只误落入凡尘的精灵，清澈澄明；又像一个纤尘不染的魂魄耽于幻梦，却转瞬即散。

他喃喃自语：“苏姐，你就像不属于这里。”

苏莲子享受着晚风的吹拂，没有听到他的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