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月坛,万里层山,千山暮雪,新年里,北朝没有一点欢闹的气氛。
他下罪己诏后,在这里跪的第七。
奕儿远远望过去,他脊背挺直,如同岩岩青山。
金相玉质的面容,清傲绝尘,墨发散在黑衣上,冬日里他衣衫单薄,却全然不惧刺骨的寒气。
上一次的雪还没来得及化,就又有新雪轻盈盈的过来了。
她撑着伞,一身桃粉色的夹绒大氅,在雪地里格外显眼。
大病初愈,死里逃生又一次。
奕儿不禁轻轻笑了一下,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恩赐?
她再次望向碑前的男人,指尖微颤,心头空落落的,不知是什么滋味。
沧月坛台阶复台阶,她爬到一半已经气喘吁吁了。
待爬上去时,她累的连伞都握不住了,坛上花岗石铺做的地面,被皑皑白雪覆盖着。
她捂着心口,蹲在坛边上喘息。
宇文贺下颌微抬,听着身后的动静,以为是元和,便问道:“奕儿呢,睡醒了吗?用早膳了吗?魏霁可曾瞧过她?到巳时,让魏霁过来一趟,朕亲自问问。
还有,你不必每日来沧月坛,念奕殿那里你好生照顾公主,她大病初愈,朕先不出现在她眼前,免得她又想起那些不好的事……”
奕儿抬眸,从地上缓缓站起来。
雪中跪着的年轻帝王,一袭纯黑色窄袖劲装,领口和袖口满绣暗金卷云纹。虽然姿容清傲俊俏,气势却十分肃杀冷峻。
她无声叹了口气,心里百般陈杂。
雪花纷飞,奕儿放下油纸伞,轻轻解开大氅的领带,然后从后面披到他单薄的衣裳上。
宇文贺一愣,回头看去。
容颜若莲的少女,双眸半垂,纯色微微发白,柔弱的让人心颤。
“奕儿?”他急忙把大氅重新裹在她身上,慌忙道,“你怎么来了?这么冷的,你大病初愈,怎么不在念奕殿乖乖待着?”
奕儿抬眸,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她双唇轻启道:“我听元和你一直跪在这里七日了……”
“我就知道是他唆使你来,”宇文贺皱眉道,“朕看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你怪元和做甚,就只许你问他我如何,就不许我问他你如何?醒来多日不见你,我差点以为你要把我丢在宫里不管了呢。”
宇文贺愣了愣,拢了拢她大氅的领口,然后道:“傻瓜,我不管你除非我死了。”
奕儿面无表情,继续道:“你封我当昭阳公主,我差点以为你要送我去哪个地方和亲呢。”
“嗯!?”宇文贺哭笑不得,低头道,“你想多了,而且你想的东西真是滑下之大稽……”
奕儿没理她,转身去看苍山素雪,她抬眸,从容淡静道:“回宫吧,春节都快过完了。”
“奕儿先回宫,你还病着,待会儿就送你回去,朕过,要在这里跪上十日的。”
奕儿侧眸,凉薄一瞥那灵位焚香,然后嗤笑一声。
道:“你做的这些无非是想在我面前某一点点心安罢了,你觉得你做的这些能感动得了谁?死聊人永远死了,活着的人永远形单影只,永远悔恨愧疚……
我从来没让你补偿过我,你也无需在这里跪,倒好像是我平白无故还欠了你些人情债似的。
看似为我做了这么多,堂堂帝王下罪己诏,长跪十日,以后啊,定是能传为一段佳话的。不定后人还会问明偿帝为什么要这样做?有知情的人还会是为了昭阳公主这样做的。末了,再加一句昭阳公主,其实就是无忧郡主。
可是宇文贺你看看,是我逼你这样做的吗?死聊人无法一句原谅,活着的人是你的掌中之物,你给我的这些恩宠,不及你给我伤害的千分之一……”
落雪簌簌,沧月坛里青松翠柏,傲然挺立。从东俯瞰过去,江河壮阔、千山尽白。
宇文贺苦笑,颓然的跪在蒲团上。
她的话,句句在理,字字诛心。
良久,他抬眸,勾唇一笑,把她拉到身边,郑重道:“你刚刚什么?”
奕儿秀眉微蹙,眸光阴沉道:“我,你给我的恩宠,不及你给我伤害的千分之一!”
“不是,上一句。”
奕儿记忆力非凡,想了想,道:“死聊人无法一句原谅,活着的人是你的掌中之物。”
宇文贺扬唇一笑,伸手把她拉到怀里,唇齿轻启道:“你既然知道是我的掌中之物,那奕儿就乖着,就好好在我掌心里罢了,别胡思乱想太多,最难受的还是你……”
奕儿抬眸,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她推开宇文贺,后退了几步,郑重道:“宇文贺,如果你真的对我心存愧疚,那就放我离开吧,你我老死不复相见。”
“不可能!”宇文贺斩钉截铁道,身上陡然冷戾沉浮。
他跪着侧身,五指渐渐收紧,半晌,他尽量柔和了语气,对她道:“奕儿最好别有这种念头,外面不安全,你若想去哪里,我陪着你。”
奕儿垂眸,粲然一笑,极尽讽刺。
大雪纷飞,漫苍凉,苍穹上清白掺蓝的光芒洒在她的容颜上,飘渺如幻一般的灵眸,宇文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良久,奕儿唇齿轻启,嗓音淡
漠道:“别跪了,回去过年吧。”
着,把手从大氅里伸出来,去扶宇文贺。
宇文贺喉结微动,握住她的手,艰难的撑起跪的麻木的双腿。
刚站起来,双腿一阵麻痹,猛地摔在蒲团上。
“你没事吧?”奕儿皱眉问道。
“无妨,”宇文贺忍着疼,抬眸笑问,“奕儿是在关心朕吗?”
“自然,”奕儿冷眸忽闪,道,“你死了,我还在宫里,谁养活我啊?”
宇文贺哭笑不得,然后道:“死不了放心吧。”
奕儿秀眉微蹙,转身环顾四周,然后阴森森盯着宇文贺,冷冽道:“侍卫都守在苍坛入口处,你跪了那么长时间,一时半会儿也站不起来……
你我现在杀了你的成功几率有多大?”
着,不动声色的握紧了大氅里尖锐的瓷片。
宇文贺抬眸,从容不迫的勾唇,抬手隔着大氅扼住她的手腕。
奕儿眉头一皱,另一只手猛地朝他胳膊上击过去。
他反手一挽,迫使她手里的瓷片掉了下来,奕儿冷冷抬眸。
瓷片尖锐寒冽,还没来得及陷在雪里,就被她从半空中捏在手里。
继而,她一个旋身,捏紧手中瓷片狠狠朝宇文贺划了过去!
宇文贺微微侧身,竖起二指极准的横在她的手腕间,然后反手握紧,猛地把人拉到怀里。
奕儿皱眉,反应过来时,他握着自己的手腕,自己手里的瓷片正对着自己的脖颈。
“你就这么想杀了我吗?可惜奕儿你啊,是真的没这个实力啊……”宇文贺苦笑着道。
奕儿认真松开手,瓷片坠落在雪地里。
她认真反思道:“是我时机未到,等我病好了,我找把绝世好剑,再在剑上抹上剧毒,你且等着。”
宇文贺转过她的身子,食指轻挑起她的下颌,淡笑道:“原来我费尽心思寻回来了一个蛇蝎美人啊。”
“你要是忧心自己的命儿,那要么杀了我,要么让我走。”
宇文贺勾唇,低头吻在她的额头上,然后低声耳语道:“还是算了,朕也要好好学学如何调教蛇蝎美人……”
奕儿皱眉,猛地把他推开,眸光里满满的恨意。
宇文贺微微失神,雪花一片一片落在他的眉头。
漫山遍野的雪白,把人逼的无处可逃。
他看着眼前饶容颜,心头微颤,当年在他跟前活泼可爱的女孩,一晃三年,什么都变了……
他突然从衣袖里拿出一柄精美的匕首,双手抽开,露出一截锋利的刀龋
“来啊,你用这把匕首刺我一刀,我死了你大仇得报,如果我没死,那我们重新开始……”
着,他把匕首递到奕儿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