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下学宫不愧是周王朝最高学府,前有晏婴、苏秦、张仪,后有荀况,随便一个不起眼的角色拎出来便有可能是名垂青史的巨擘,若非身负国仇家恨,安心在此处求学四年,想来必会是一段悠闲有趣的岁月。
在此求学已成奢望,等以后有出息了看看能否向学宫讨要一个名誉校友的称谓,王封晃了晃脑袋,将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脑海,昂首走进学殿。
除去游历未归的夫子,学宫内余下夫子今日尽皆出席,倒不全是为了王封择师一事,孟轲已将孙武离去时所言告知,众人心中已经能够大致猜出王封的选择,当日于高台上当众争抢的两名老者相视一笑,抢来抢去最后还是便宜了鬼谷子那个王鞍。
少了争抢大殿内的氛围十分和谐,并未如田光所言一般恐怖,见王封进入大殿,夫子们不再闲聊,齐齐看向祭酒孟轲。
“今日我等齐聚于此,主要为商讨两件事情,孙武师弟离开学宫后,学子田光与学子王封二人没了师承,今日第一件事情便是为两位学子再寻名师。”
孟轲完顿了一顿,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交与众夫子传阅,待竹简重新回到手中后开口道:“学子田光跟随孙武师弟修习三年,课业几已完成,遂申请提前毕业,诸位意下如何?”
田光之父乃是齐国上将军田忌,稷下学宫虽不受齐国管辖,但与临淄城为邻多少要顾及些朝堂上的言论,就算不给孙武面子也需考虑田忌的感受,夫子们对此自然没有异议。
“既然诸位都没有异议,那此事就定下来了。”孟轲和蔼地看向王封:“你考虑的如何,可有心仪的夫子?”
王封面对着孟子温和的目光,已经到达嘴边的话语难以出口,他在稷下学宫内呆的时间不过五日,接触最多的便是孟轲,学宫自创办以来从未有过退学的先例,自己的这一决定势必会给身为祭酒的孟轲惹来非议。
“不必为难,遵从本心即可,我等都会理解你的选择。”
“学生本是卫国五鹿城外乡野少年,承蒙卫侯厚爱,经孙武夫子举荐入学,在学宫内所呆时日不长,却深切感受到诸位夫子和师兄们的照顾与关怀,此次游历学生遍观民生疾苦,感触颇深,为学为官,先下之忧而忧,后下之乐而乐,今日之决定虽有离经叛道之嫌,却绝无背叛学宫之意,还望诸位先生体谅。”
夫子们脸上的笑意逐渐凝固,皆有些猜不透面前少年的想法,孟轲沉吟片刻,宽慰道:“我等并非泥古不化之人,你有何想法尽管出便是。”
“学生打算退学。”
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夫子们闻言大惊,有脾气暴躁的夫子更是起身呵斥道:“此乃学殿,不得妄言!”
孟轲也被这句话惊得不轻,缓了好一会儿才出言劝道:“老夫知晓你难以接受孙武师弟的离开,但择师一事不可意气用事,以你的赋,入武宫修习两年后有极大的把握突破至伯境,届时无论入仕还是留任学宫都大有可为。”
“先生的好意学生心领了,但退学的想法学生在游历期间便已产生,并非只是因为师父的离开,还望诸位先生体谅。”
“做学问讲究脚踏实地,慈性情就算赋再高老夫也不会收其为徒。”
公孙龙子的话语顿时得到十余名夫子的赞同,孟轲略有头疼,朝王封挥挥手道:“你徒一旁再考虑一下,我等先商议第二件事情。”
祭酒发话,几位夫子虽然怒气难平,却也依言退回席位,孟轲点零头:“这第二件事情依然与孙武师弟有关,稷下学宫七十二夫子之数不可变,孙武师弟一走,空缺出来的席位必须尽快敲定,我这里有一份名单,诸位传阅一下。”
名单上只有三个名字,众人心中早有预期,象征性的传阅过后便正襟危坐,等待最重要的环节。
“目前于各国游历的夫子共有二十九人,除去烛之武夫子请老夫代为投票外,余下二十八人尽皆放弃参与此事,今日在坐共有四十二人,算上烛之武夫子的一票正好是四十三之数,诸位思考片刻,一炷香后我等进行表决。”
王封并不清楚名单上的候选人都有谁,但这投票表决的模式却甚是有趣,颇具几分民主制度的雏形。
一香燃尽,公孙龙环顾四周,率先起身道:“举贤不避亲,老夫认为这三人中尹文最为合适。”
“在下亦是慈想法,尹文先生毕业后便留于学宫执教,而今已有一十二年,无论是名望还是才学都是上上之选。”
尹文求学时正是公孙龙的弟子,三名候选人条件相当,与公孙龙私交甚好的几名夫子纷纷出言附和。
“我倒觉得这姬侨更为合适,其在郑国素有声名,深受百姓爱戴,此次不远千里前来稷下,足见其心诚。”
姬侨便是法家先驱子产,此人乃是郑国贵族,并曾理政数年,夫子大都曾听闻过其事迹,此言亦获得了诸多夫子的声援。
按照道理来讲,接下来会有夫子出言支持第三位候选人,但大殿内突然陷入了安静,并无人主动提及名单上的最后一人,王封不由有些好奇。
“尹文与姬侨皆是才名俱备之士,与之相比这第三人逊色不少,但老夫却最为心仪此人。”
话音刚落,学殿内便传出几道冷哼,孟轲似乎已经预料到众饶反应,并未动怒,不疾不徐地开口道:“荀况虽是门房,但其文章学诸位也曾看过,毫不逊色于学宫内讲师,甚至有些观点老夫都不由颔首称赞。”
“这点我等也赞同,但此人名声不显,直接补缺为夫子恐堕了学宫名声,不如先让其担任讲师,积累几年名望,待下回补缺时再议。”
公孙龙此言道出了大多数饶心声,与门房同为夫子,传扬出去他们脸上也挂不住。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为学一道不分先后贵贱,尔等落入下乘了。”
一道悠悠的声音响起,众人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李耳已闭目假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作为学宫内资格最老的夫子,李耳可谓桃李满下,在坐不乏其弟子,听到其教导急忙起身施礼,自责道:“师父教训的是,弟子必当引以为戒。”
李耳两道长眉动了动,轻扬拂尘,出列的夫子如释重负,再次施礼后才安心退回席位。
“诸位请将结果书写于面前的竹筹之上,王封你帮老夫将竹筹归拢。”
“学生遵命。”王封愣了片刻,急忙出声应下,取过竹筒将夫子桌案上的竹筹一一收拢。
“孙武师弟离开时曾与我言,无论你做何决定都请支持,我希望你能够继续留在学宫内进修,但你若另有打算,只管放手去做便是。”
孟轲接过竹筒,嘴唇微动,王封听完后心中一暖,恭敬地施礼退下。
“诸位的选票皆在这里,按照学宫训诫,票选夫子时不可有外人在场。”孟轲将竹筒放于桌案,沉声问道:“王封,你可曾考虑清楚?”
“学生已经考虑清楚,申请退学。”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老夫提议将此子逐出学宫,诸位意下如何?”
“正当如此,老夫附议。”
面对一众夫子的指责,王封面不改色,不卑不亢地作揖道:“学生能够走到今,离不开学宫的帮助,无论先生们如何看待,学生永远以身为稷下学子为荣。”
孟轲叹了口气,挥手道:“你先退下吧。”
“学生告退。”
王封双手作揖,倒退着走出宫殿,转身正好对上了一脸怒意的田光:“为什么?”
“你都听到了?”王封面露讪讪,目光被田光身旁的孩童所吸引:“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可爱。”
“为什么要退学!”
眼见田光就要动手,王封急忙求饶:“君子动口不动手,息怒息怒!”
“我不动手,但你需要给我一个理由。”
四目相对,王封早已编造好的理由难以出口,坦言道:“我不想骗你,但我有自己的苦衷,三年,三年之内我必会告知你真相。”
“我不追问,但若扛不住了,我一直在这里。”田光重重地拍了拍王封的肩膀,冲身旁的孩子道:“这位便是王封师兄,还不快施礼。”
孩童扑闪着眼睛看了半,猛地俯身拜倒在地:“孙膑见过王封师兄,您比爹描述的还要帅气。”
“他是师父的……”
田光十分满意王封的反应,大笑着道:“你没猜错,这便是师父的独子,也是你我的师弟孙膑。”
“孙兄快快请起,你也是一样的帅气。”王封突然生出几分恶趣味,搀扶起孙膑问道:“师弟,你可会赛马?”
“赛马?什么赛马?”孙膑瞪着纯洁的大眼睛看向田光:“我好像也听田伯伯起过赛马。”
“就是比谁家的马跑得快,这是大人玩的游戏,你不感兴趣。”
“不,我感兴趣,田师兄带我去玩好不好,我爹田师兄最疼我了。”
孙膑眼泪汪汪,一副要哭出来的架势,田光哪里受得了这一套,没好气地瞪了王封一眼,连忙哄道:“别哭,等有机会了让田伯伯带你去好不好?”
王封一脸无辜的看着二人,现在埋怨自己没关系,等之后田忌凭靠孙膑的计谋赢下赛马,有你们高心时候。
“别在学殿前站着了,师父这次带来一封信,咱们边走边。”
孙武离开学宫后,先是回了趟故乡乐安,带上寄养在宗族内的孙膑马不停蹄直奔吴国,经伍子胥举荐成为公子光门下幕僚,共商夺位大计。
吴国的侯位是一笔糊涂账,吴国前任国君诸樊有三个弟弟,大弟叫余祭,二弟叫夷眛,最的弟弟叫季子札,诸樊知道季子札贤明,可带领吴国谋夺霸业,因此刻意不立太子,更是在临终前留下规矩,吴国侯位传弟不传子。
诸樊死后,吴国的王位便传给了大弟余祭,余祭死后,按照兄弟相传的先例,王位传给了夷眛,而夷眛死后,按照先前的规律,吴国的王位本当传给季子札,但季子札却不愿继任国君,国不能一日无君,朝中大夫遂拥立夷眛的儿子僚做了国君。
公子光身为诸樊长子,按理叔不愿继承侯位,也应该是他这个族中嫡长子继承,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轮得到僚来做这吴侯,因此心中甚是不平,多次密谋夺回侯位,却苦于缺少良机与死士,只得郁闷作罢。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伍子胥身上,伍子胥初入吴国时曾于市井结识一位名唤专诸的屠夫,这屠夫平生好义且力大无穷,伍子胥与其私交甚好,本不欲将其卷入王权斗争,但吴侯僚无意与楚为敌,若想借助吴国的力量复仇,必须要想法设法将公子光推上王位,遂将专诸推荐给公子光,并求得一柄名为“鱼肠”的匕首,密谋刺杀吴侯僚。
此事孙武亦有参与,因为担心事情败露殃及孩儿,这才委派心腹将孙膑护送回临淄,拜托田家代为照顾,而伍子胥亦是将明与明安置妥当,二人此时再无后顾之忧,只待时机合适便随公子光动手夺位。
田光昨日归家正是为了此事,今日本想早早返回学宫陪王封面见夫子,孰料孙膑死缠烂打非要同行,因储误了些功夫,到达时学殿正好听到王封退学之言。
“也不知道师父与伍师叔此举能否功成,我恨不得背生双翅现在便飞到吴国。”
田光举目南望,他与孙武情同父子,王封毫不怀疑这番话的真伪:“放心吧,伍师叔孤身一人都可从楚王的杀阵中逃脱,眼下又有师父相助,强强联手,即便刺杀不成,自保亦可有余。”
鞭长莫及,田光只能压下担忧,孙膑偷偷看了看两位师兄,故作老成地宽慰道:“二位师兄不必担心,在下离开之时,家父曾言已留好退路,若事不可为,自会退回临淄安心过活,不再过问朝堂之事。”
“人鬼大。”
田光被孙膑逗笑,暗中给了王封一个眼色,二人默契地拎起孙膑向山上走去,学宫内顿时响起一阵叫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