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过后,烈阳更是比晨曦凶猛几分,议事处的地面几乎都蒸发出了些许的蒸汽,唯有膝盖跪地处依旧冰凉,磕得骨头逐渐产生了微微疼痛。
耿思言一夜没睡好,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却不得不努力保持清醒。
“师兄。”她强撑着一口气说道,“你们都回去吧,错是我一个人犯的,我自己跪着就好了。”
“我还就不走了!”尹轩宏堵着气,“师父什么时候这般不讲理了?这种事也要闹大?我还偏偏不依了!”
“轩宏。”沈依同警惕地看了眼门外,“小心师父就在附近,别让他老人家听见了。”
尹轩宏一听,清了清嗓,直接对着外面放声喊了起来:“我!不!依!!”
“你行了。”耿思言被他逗笑了,“平时没少欺负我,这会倒是帮起我来了?”
“谁敢欺负得了你啊,欺负你还不得被柳师兄劈死。”
收到了柳毅的死亡凝视,尹轩宏乖乖闭上了嘴。
“等这事过了,请你们吃好吃的。”她笑容悄然敛去,“如果这事过得了的话。”
“放心,过得去的。”沈依同嘴角含笑,温和地安慰道,“师父虽待我们严厉,但并非薄情之人,我们相信他,搏一把吧。”
“嗯。”耿思言也坚定地点点头,“谢谢你们。”
尹轩宏揶揄道:“哟,这么客气了?那我到时候多吃点。”
“滚!”
他们一跪,便是跪了一整日都未离开,直到耿睿璟修炼结束,深更半夜准备回寝入睡时,却不料议事处还传来嘻嘻哈哈声。
走近一看,只见那四人还原封不动地跪在原地,走时什么样,现在便是什么样。耿思言和尹轩宏又在那吵吵闹闹,而柳毅和沈依同则无奈地跪在一旁看着。
“我真的好饿啊……”耿思言几乎要趴下去了。
“除了吃你还会干嘛?”尹轩宏睨她一眼。
“我快饿成人干了。”
“柳师兄身上的糖都被你吃了。”
“糖不抵饱嘛!”
门前出现一双黑靴,伴随着一声严厉的咳嗽声,四人立马打起精神,乖乖地直起身子,面无表情地跪着。
耿睿璟扫视他们一眼:“怎么?跪一天还很开心?”
“师父……”
“罢了。”耿思言刚开口便被耿睿璟打断了,“你们三人先回去。”他又看向耿思言,“你,跟我走。”
看耿睿璟此时已无白天的怒气,更多的是满脸的倦色,三位师兄松了口气,纷纷离开了。
耿思言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耿睿璟的寝房就在议事处后方,他一向将此处视为自己的秘地,从未允许任何人进入,即便是耿思言,今日也是第一次随他踏入寝房。
她有想过,这里或许暗藏许多机密,或许有不少私人武器和文书,甚至都设想过推门便见他藏了个女人。
然而,这就是间普通的屋子,设施平凡无奇,甚至有些简陋。虽一切平常,可心细的耿思言眯眼一看,便瞧见了床铺纱帘后的那一抹嫣红。
“坐。”
耿思言回过神,上前几步,在桌前坐了下来。
耿睿璟未再说什么,只是将衣袖中的纸袋取出,放置她面前。
她一打开,一股肉香气扑鼻而来,里面装着两个包子,握在手中还有些温热。
她埋首便大口大口吃了起来,饿了一整天,她早已没了品尝美食的心情,只想尽快填饱肚子。
“咳咳……”
又一杯水推到她面前,她仰头“咕嘟咕嘟”地饮下,一张疲惫的脸因噎住后呛咳过多而晕染了一层绯红。
“师父。”耿思言苦笑了起来,“我留在蜀山多有趣啊,你居然想赶走我,你舍得?”
“杭宗玄就快到军营了。”耿睿璟语气沉重。
“我知道。”她依旧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态度。
“我们跟杭家的事还没结束。”
“对,我已经查出来了。”耿思言点头,“杭宗玄有问题。”
那天,他们和谭海说了很久。
耿思言说出了自己所有的故事,任何一个细节也都未放过,而谭海也告诉了她自己所知的一切。
“杭宗玄一直有他的私人勾当,朝廷上不少人都知道这事。”谭海道,“只不过无人知晓详细,也无证据,所以治不了他。”
“此事是否和白丞相有关?”耿思言问道。
“白丞相确实是杭宗玄背后的势力,但与他是否有关,谭某不可私自判断。”
“思言还有一事相问。”她顿了顿,“当年听闻大将军遇害,身受重伤,可事后查出的证据,是杭宗玄所为?”
“确有此事。”谭海忆起了当年之事,“大理寺在暗杀我的蒙面人身上找出了杭府的腰牌,此人也当堂供人了,只是……”他面露疑色,“他若真心想杀我,为何要让行凶之人身携自家府中腰牌,岂不是自投罗网?”
耿思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杭宗玄虽坏,但不至于这么蠢。”
“而且,这件事他并没落得什么好处,被严刑拷打一个月,元气大伤,在日后更是与我反目成仇。”谭海叹息道,“我与他交情虽差,但这件事,谭某还真的认为不是他所为。”
耿思言将这些话一一复述给耿睿璟,而耿睿璟始终眉头紧锁地聆听,却并未谈论什么。
“所以。”耿思言十分确定地说道,“思言斗胆猜测,爹娘的死,和杭宗玄的私人勾当绝对脱不了干系,还有白安,他也绝非善类。”
“好。”耿睿璟平静得有些反常,只是叮嘱道,“你已做得够多了,离开蜀山后,这些事便别再参与了,我自会处理。”
“什么啊?!”耿思言吃完包子有了力气,直接一脚蹦了起来,“师父……我看你像是已经原谅我了啊,为什么还要赶我走?!”
“照我说的做。”耿睿璟的语气已无威严,甚至有些恳求的意味,“为师都是为你好。”
耿思言急得跺脚:“我不走!我赖也要赖在蜀山!”
“你别闹了。”
“你起码要告诉我个原因啊。”
“因为我也后悔了!”
方才一片喧闹的房间,就在耿睿璟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后,陷入了寂静。
耿思言错愕地看着耿睿璟,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沉稳严厉的师父有如此失态的模样,他怔住片刻,抬起了颤抖的手,他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流出。
“我为什么要答应让你复仇……”他的声音沙哑无力,伴随着哽咽声。
“师父。”耿思言拉着他的手臂,“不是你逼我的,当年是我自愿提出的。”
“若能回到当初,我一定会用尽手段让你忘了这一切,我宁愿你这辈子都不知道李寻梅是谁,糊里糊涂地和杭墨一直过下去,我也不愿是今日的局面。”他抹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如今复仇了,那又如何……你是大哥和甄静唯一的女儿,他们如此疼爱你,若得知我害得你如此痛苦,他们在天之灵,该有多难受……”
“师父,都是思言昨天不懂事,我再也不让师父操心了。”耿思言泪流满面,“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我们别再为那些事难过了好吗?”
“有些事,就该悬崖勒马。”耿睿璟深吸一口气,“若是将来与杭宗玄对抗,必然要重现当年之事,我们要对付的人,是杭墨的亲生父亲,我不能让你再陷入这境地。”
“若爹娘之死与他有关,我必不会放过他。”耿思言眼露恨意,“但是,我不会离开蜀山,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蜀山就是我唯一的家了,留在这,也是我活下去的念想了。”
耿睿璟眼帘低垂,神色又悲至忧、由忧至愁,到最后,化为了一抹平静。
“依你吧。”他轻叹一口气,“我从来都拿你没办法。”
“多谢师父。”
“我问你。”耿思言刚露出欣喜之色,便被耿睿璟打断,“你有没有……怀疑过我?”
突然的一问,让耿思言怔住了。
“说实话,为师不怪你。”
“怀疑过,种种事迹,仿佛都把矛头指向了师父。”耿思言如实答道,“但是,我还是选择了相信师父。”
“当年我新任掌门,是故意装得很风光,世人本就在传我和大哥兄弟矛盾深,我只有这样做,才能消除仇人的疑虑。”耿睿璟鬼使神差地解释了起来,“我和大哥,确实吵吵闹闹了二十多年,我向来都嫌他烦,可当时只想着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他年岁上去了,就没心思管我了。”他摇摇头,“世事难料啊。”
那年,新任掌门的耿睿璟几乎日日设宴庆祝自己任位,他每日都喝着酒,与各派众人开怀大笑地畅谈。
回到屋中,关闭房门,一哭便是一整夜。
耿思言点点头,明白了他的用意:“只是还有一事,思言想听师父亲自告诉我。”
“你说。”
“爹娘遇害的那天,你原本是去了哪里?”
耿睿璟突然不再给予回应。
耿思言唯能记得的,便是爹娘被杀害后,屋内被放起一场大火,火势如蛇般窜游到她周围,浓浓的黑烟吸入鼻腔。她无处可逃,视线愈发模糊,大脑也逐渐陷入一片迷离。
最后,她晕厥了。
醒来后,便是在耿睿璟的寝房中,没有等到爹娘还在的奇迹,等到的,是柳莹莹丧失火海的死讯。
“师父,你只要告诉我那是你去了哪,做了什么,有谁能证明。”耿思言继续问道,“我相信你,可倘若有一日,这个问题公诸于世,我需要有证据向世人证明,你没嫌疑。”
耿睿璟犹豫了许久,方才答道:“等我想说的时候,我会说的。”他顿了顿,“但,不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