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了片刻,并没有回答,只感觉到身边的温度下降了些许,窗外骤起的风吹乱了一树半开的梅花。
温庭湛伸手从背后环住了这个满身僵硬的小孩,他的紧张、焦虑甚至是那一丝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极细微的期待,她都看在眼里,可是她没有办法回应。
这么长时间,她也算是大概摸透了做鬼的准则了,像她这样鬼魂的存在本就是逆天而行,这几日她沿着皇城转悠了一整圈都没能找到另外一个与她情况相似的,更何况她是想要以鬼魂之身直接干扰现世轨迹。
鬼是不能与陌生的人类有实质性的交流,像语言、文字甚至是那种在书上放东西盖住某一个特定的字来回应的取巧的办法都是不被允许的,否则鬼魂不会受到伤害,但是与它交流之人本身的气运和寿数都会受到相应的损害,当然,若是与活着的时候就有着因果联系的人交流,双方都不会有任何损失。
鬼也有真实的“身体”,会受伤,会流血,只是不会有饥饿感,而对那些有气运加身的大家族子嗣或者是皇室子弟,只要没有主动伤害或者攻击性的举动,就不会有任何问题。故而,现在的她,没有任何办法与楚烨直接交流,只能用各种潜移默化的方式来让对方适应自己的存在。
楚烨叹了口气,他就知道对方没有那么容易让他看到真面目。他木愣愣地坐回破旧的椅子上,心里说不上是失落还是轻松,只是大口吞咽起了自己的午饭,无论如何,即使只有一顿热气腾腾的饭,也应当是他赚到了。毕竟作为被锁在后院里的外室子,连吃饱穿暖都做不到的他,根本没有任何被利用的价值。
他的身边,温庭湛借着帮助他获得的那一点功德拿回了自己的长枪,枪身满是格挡留下的痕迹,枪尖上还有些残存的血迹,仿佛在边关的那一场战役才过去几日,她还是那个威风凛凛的将军。
若是第一世的她,可能还会对这个与自己身世相近的孩子心存几分怜悯,可经过了第二世边境腥风血雨的洗礼,她最多唏嘘几声——真心难赋,她身上背负,不仅仅是自己一人的命运,谁又知道,你给予真心的,是蛇蝎还是落难的凤凰,她赌不起,也不想赌。
这也算是一种等价交换吧,她用照顾他长大,让他登临皇位坐拥天下的条件,来交换他为她搞垮傅家旁支、灭杀崔氏家族以及前朝余孽的报酬。
况且,她也不可能一直跟在他身边,除了报仇,她自身还要去寻人报恩,那些为了温家顶着帝王之怒进谏的臣子和忠心耿耿守着温家的暗卫,此间事了之时,大概也就是她魂飞魄散之日。
收起所剩无几的真心,温庭湛决定放平心境,就当做是等价交换的一笔交易,完成后两不相欠。
温庭湛顺着自己身上的因果线理了理时间,自她死去到现在醒来也才过去了短短四十几年,她身边的暗卫医女大多都还在,只有暗一死在了护送她回京的路上,温家在问斩之前遣散了所有的暗卫仆从,也给他们都安排好了今后的去处,而今日距离几人中最近离世的小六离开也还有大半年。她有充足的时间先让自己的身手恢复正常,顺便让自己身边的这个小崽子知道她的存在,然后再去与颐养天年的小六告别。
她又看了看安安静静地翻着书的楚烨,穿墙而出,去寻找有关本朝势力分布和经济变化的记载去了。临走时,她看了看楚烨的屋子,大冬天,他的被子还是用稻草和破棉絮填充的破旧被褥,屋里有几本破旧的书,却没有笔墨纸砚,铺平在地上仅剩的衣服都是打满了补丁的单衣。
大概记下了要添置的东西,她转身顺着来时的方向离开了这间破旧的茅草屋,楚烨只感到一股细微的风从他身边飘过,带着些寒凉的温度。
温庭湛在院中转悠了一大圈,去过了宁府所有的房间,先行确定了账房、公库和几个较大的私库的位置,然后才找到了隐藏在宗祠旁的藏书阁。
她并没有贸贸然闯入,毕竟还是白日,若是被他人看见书册浮在半空中自己翻动,定会暴露自己的存在,这个世界既然有鬼魂的存在,也就必定会有修道之人的踪迹,何况鬼魂向来被视为不祥之物,她可不想在自己毫无底牌的时候就这么对上莫名其妙的强敌。
提气轻身,既然人世间的很多规则对鬼魂有效,那么武功上的很多规则,应当同样有效力,以阴气附着在踏脚处,她如愿以偿地用轻功越上了京城上空。
京畿之地的景色基本毫无变化,只是温府不再,九重阙上的天子换了个姓氏,几家府邸换了主人,她立在诛邪寺的塔尖上,伸手向下一抓,大概读取了这个城的记忆,前朝在温氏全族赴死后,不过三年,便被楚氏一族推翻,文老太傅带着文氏守在宫门前,血溅宫门,算是尽了最后一份忠。
楚氏踏着文家未寒的尸骨攻入皇宫称帝,崔氏贵妃和左相被当场赐死,李氏废帝则一条白绫自缢在冷宫,为显示帝王之气,现任帝皇赦免了李氏剩余的子弟,并允许崔氏子弟继续入朝为官。
已经有过一次彻骨铭心的痛感了,接下来,不管是怎样的情况她大概都不会再为自己无法控制的事实感到难过了。温庭湛平静地从高塔上纵身而下,去了她自己原先的私库。
她常年离家在外,私库自然不在温府中,温氏之祸事发突然,他们甚至没来得及知道她的私库在哪里,掌管她私库的暗一战死,小六重伤卧病,这么多年,她的私库大概还没有人动过。她顺着记忆的位置寻了过去,在温家军原先的训练之地附近找到了自己的私库。
这不仅是她的私库,也是她平日里休憩的小室。她落在地上,用了些阴气略略幻化了隐约的形体,规规矩矩地推门而入。几袭半旧的青衫安置在衣柜里,早逝的兄长赠予她的折扇还在桌案上,弟弟送来的茶具安安稳稳地摆在案侧,右手边还有一刀尚未写完的白纸,墨锭还摆在砚台上,笔山上尚架着几支笔,左侧,温氏的虎符落了灰,三两个私章零零落落地散乱着。
身后的大柜子里,是银票、银两和各色的药材,她少时曾用过的那把剑并琴一起倚在墙角,私藏的酒酿堆满了半间屋子,剩下的一个稍小一些的柜子,是她作为温家嫡女时收集起来的一些女儿家的物件和名贵的笔墨纸砚等小物件。
她在桌案前坐下,拿起笔想写些什么,却最终是语不成句,笔尖在雪白的纸上擦出弯弯曲曲的墨痕,她脸上的泪水终于一滴滴无声地落了下来。
在她尚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被她半掩上的门又一次发出了“吱嘎”声,一个古稀之年的老汉在家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进来,恰好看见了满脸泪水、正惊愕转头的温庭湛。
两行清泪顺着老头子浑浊的双眼流了下来,他挣开了家人的搀扶,单膝跪地,像当年那样笑着向他的将军行礼,泪水顺着皱纹快速蔓延开来,他努力地维持着有些滑稽的笑,轻轻唤道:“将军。”
他看到他的将军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依旧穿着战死时的那身银甲,向前跨出几步,亲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小六。”
她死的时候才将将二十九岁,年轻的女孩子笑容明媚,就像当年搀扶起那个因为失了家人嚎啕大哭的少年一样:“小六不哭,我在呢。”
于是禁军副统领有幸看到了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场景——他向来严厉寡言,连笑容都欠奉一个的父亲,膝行几步,就这么扑在一个年轻女鬼的怀里,一边喃喃着“将军”,一边泣不成声。
哭了许久,他终于不太好意思地擦了擦满脸的泪水,在温庭湛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在凳子上坐了下。温庭湛按住了想要帮忙的小六,收拾了周围有些凌乱的环境,用法术随意凝结出了几个土凳招呼同行的几个小辈坐下,自己则随意地坐在另一侧,捻起几瓣梅花把花香化进匆匆煮沸的水里,充作简单的花茶。
她行云流水般地替在座的几位都斟上了茶,看着小六捧起茶轻啜一口,这才开口:“温家后来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
她看了看呆愣的小六,叹了口气:“这件事,谁也不怪,”不管有没有崔氏借她的私帐动作这件事,废帝都会找到借口发泄于温家,毕竟他用的这理由,不用说是朝臣了,便是三岁小儿也不信的,这些灾劫,避不过,也逃不掉,“这是天命。”
她吹了吹飘在水面上的花瓣,嗅着茶香,竟有些可惜这是凡间的东西,如她一般的鬼魂消受不了:“小六,你后来如何?”
老人注意到她的动作,垂落的眸中闪过一丝悲伤:“我一开始想报仇,后来主家将您的绝笔信传给了我们几个,然后我熬过乱世便成婚了。”
他拉过身边有些拘束的青年:“这是我大儿子,现在是禁军副统领。”又指了指坐在青年身边尚还稚嫩的少年:“那是我孙子,还在柏庐中读书。”柏庐是文家一手建立的族学,后来文家败落后向外开放,成了最好的书院,这些,温庭湛自然清楚,她叹了口气,替老者斟满了茶。
“你过得好就够了,这些贵族之间杂七杂八的事情,以后不要再掺和进去了,”她站起身来,拿过倚在桌边的长枪,对还在饮茶的老者祖孙拱了拱手,“这几年,辛苦了,我之后应当还会到私库取用东西,这杯梅花茶,算是送你的礼物。你要离开前,我大概还会去看你一次。不过,现下,就先告辞了。”
语毕,她微微蹙了蹙眉,提枪推门向外行去,老者放下手中的杯子,又一次颤巍巍地立了起来,对着那个愈行愈远的背影恭敬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待那个背影彻彻底底不见之后,老者捧起了那一壶温热的梅花茶交给身边的儿子,苍老却坚定的声音响起。“拿着这壶茶,去诛邪寺问问大师有什么效用,顺便,”他哽了哽,狠了狠心,“顺便问一问,这壶茶,对她的损伤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