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庭湛抿了抿唇,将他的沉默当做是未经她同意随便应下此事的心虚,心下感慨,终究还是接触的时日太短了,连这样的小事他自己做了主,都要小心翼翼地说与她听,可见她还没有给他足够的底气。
“阿烨,你没有做错,不必如此谨慎,”温庭湛拍了拍他规规矩矩地放在自己身侧紧绷的手臂,轻声安抚道,“这对你来说确是一场极好的机遇,只可惜为师身体不济,无法教导于你。我且先替你找一个师傅让你学会最基础的东西,再过几日等为师稍好一些,便亲自教你骑射,如何?”
明知道那一句“没有做错”指的仅是他答应参加这样的小事,但楚烨的手指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动了动,一丝红晕顺着玉白的耳垂浅浅地晕染开,那一点点贪婪的妄念又燃起了小小的火苗,想他看着我,想他对我好,想他的眼里再容不得别人。
这是他的神明,是他在这地狱般的人间里唯一的慰藉,他慢慢偏过头去,对上了一双温和得好似春风化雨的眸,于是所有的龌龊都被他自己含着血一口口啮碎,深深地埋入心底。不可以,不可以的,那是一位高贵的鬼神,那是他唯一的光,他怎么能、怎么敢把对方拉进这一方泥潭?!
温庭湛挣扎了片刻,终究还是没能凭借自己的力道坐稳,她叹了口气,大概衡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侧头对上了自己身后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的小徒弟:“阿烨,且去取纸笔来。”
楚烨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在软枕上靠好,又替她掖了掖被角,这才亲自取来了笔墨,一边仔细地研墨一边解释:“先生,之前宁相送来的僮仆都被我拒了,您未醒,我不敢擅作主张添置仆从,所以现下宅院中仅你我二人。”
温庭湛低笑一声,默认了他的说法,被长期冷待的小孩子大概是想要从她这里讨得更多的关注,她轻声哄道:“无妨,这些小事,由你做主便好。”
墨已经研好了,半大的男孩正别别扭扭地躲闪着她的目光,坐立不安地拧着自己的衣摆。虽然心里明白这只是一场公平的交易,但对于孩子,还是自己认可的乖巧的小徒弟,温庭湛向来是不吝善意的,在交易完成的前提下,稍微让他体味一下真情也不是不可以。
她的声音还带了些久病的沙哑:“你替我在纸上写‘天下为棋,苍生为子’这八个字,把它封好,去傅家本家,交给傅荧惑,一定要直接交给本人。”楚烨依言做好,捏起信封看向他,那人苍白的脸上露出些许笃定却又神秘莫测的笑意:“他一定会请你进去,若是问你什么,照实回答便可。”楚烨心下疑惑,却还是行了礼:“学生领命。”
不过半个时辰,一辆小小的马车停在了别院的门口,楚烨恭敬地领着现任傅家本家的家主走进了房门。他们到的时候,温庭湛正在小憩,凌乱的青丝铺陈在雪白的枕间,那人闭着眼,苍白的脸上是从不曾有过的和缓温润。听到了两人的动静,她的睫毛微颤了颤,倦怠地睁开眼:“长庚,好久不见。”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人,傅荧惑几乎用尽了这些年的隐忍和涵养才没有让自己当场失态,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念着对方现在摆上明面的身份:“星陨阁阁主,嗯?”温庭湛叹了口气,陷在一堆柔软的靠枕间,她微微挪动了一下,摆出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这才看向呆立着的楚烨:“阿烨,你先出去罢。有事自会唤你。”
等楚烨转到了外间,她抬手布下一道结界,抬眸看向咬牙切齿的傅荧惑,一脸纯然的疑惑和无辜:“怎么了?”傅荧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忍了又忍,才没有让自己一巴掌直接拍到那张装模作样的脸上去:“温、子、澄!”
温庭湛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伸手用阴气拖来一张椅子,摆在了书桌旁:“坐。”“你——你!”你了半天啥也没有说出来的傅荧惑终究还是颓然地一屁股坐在了那把椅子上,疲惫地摆摆手,“罢了,回来了就好,温家——我还是对不起你。终究是我欠着你的,说吧,你让我来是想让我做什么事?”
倚在软绵绵的垫子里,她又维持着死前的体态,格外纤细,于是在一堆白色里几乎就只能看到小半张脸和垂落至地的宽大青衣。傅荧惑看着眼前这人瘦削的形体,心里一阵一阵的酸涩,原先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却是再见不到了。
“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怪你。”温庭湛声音温和,傅荧惑只是过于自信,又疏忽了族内的声音,他也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想要挽回了,她从不会因为一个人无意的失误迁怒于他,哪怕这个失误给她带来的是比死亡更加严重的后果,“我只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而已,我现在的身体不允许,也没有家族做后盾,我是想让你给我的便宜徒弟请一个专业的骑射师傅。”
“行,我答应你。”傅荧惑连一点犹豫也没有,只最后稍稍停顿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蠢!我当然是鬼魂咯,否则我就亲手复仇了,何必蛰伏在这里?”温庭湛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怎么,傅二少前些年甩掉旁支的时候,就连自己的脑子一起丢了?”
听到这熟悉的语气,傅荧惑又好气又好笑:“温子澄,你也就仗着我不恼你,这事算起来还是来源于你的,真真是蓝颜祸水。”
“蓝颜祸水?真的假的?”温庭湛第一次听到自己的这张脸还有这样的效用,她上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傅二你别诓我,竟有这样的事?”
“小的哪敢诓大人您啊?”傅荧惑终于找到了小时候的感觉,丝毫不优雅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傅丞雪为了替你出口气,带着她的人在崔家和旁支的计划里横插一脚,不仅替保下了现在的星陨阁,推动傅家旁支从本家彻底分离,还在温家灭族之后**在宫殿里,说是找你道歉,可不就是蓝颜祸水么?”
温庭湛沉默下来,她本身便是女子,对那些身不由己的姑娘自是十分优待的,但却是没有想到,当时不过随意的举动能让人感怀至此。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想再纠结于此,便颇有些拙劣地转移了话题:“我的身份,暂时不便透露出来。骑射的师傅何时能到?”
傅荧惑看了看他,在心中叹息了一声,眼前这人看似温和,却最是固执,他已是他的挚友,但要再进一步,就算他放下身段自荐枕席,怕也是半分可能也无,当真是心硬如铁。可就是知道他不会回应,自己却还是克制不住地想要追上去,想要让他回头看看自己,他在心中嗤笑,傅荧惑啊傅荧惑,你还真是犯贱啊。
侧首掩饰掉眼中不正常的红,他顺着对方的询问回了话:“我晓得的,骑射师傅明日就到,你现在……”忍不住,还是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温庭湛在他面前向来是放松的损友姿态,连亲和的样子都懒得做:“放心,还死不了,只是我现在的样子,不能伤害和我没有因果关系的人,否则被伤害的人血脉越高贵,我就反噬得越重,这是上次在宁家出手的后遗症。”她觑着对方的脸色,调侃道:“难得你傅二也会关心人啊。”
傅荧惑简直被他气笑了,一甩袖子站起身来:“温子澄,我是管不了你了。明知道自己不能伤人还要出手,想怎样?还想迎风直上九万里啊?啊?!真是蠢不死你!”看着温庭湛似笑非笑的目光,他的脸登时涨得通红,头一次连告辞的礼都没有行,扭头就走,也不端着家主的架子,就这样怒气冲冲地大步离开,身后传来温庭湛毫不克制的放声大笑。
傅荧惑一走,楚烨即刻抬手敲门。屋内的笑声戛然而止,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一声极沙哑的“进”,楚烨这才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蹭了进去。他的先生半躺在床铺上,几缕青丝垂落在手边,眼眶里还有几许润泽的红意,他没有丝毫掩饰自己情绪的打算。
楚烨轻手轻脚地撤去了靠枕,又将他扶进褥子里躺好,这才端正地跪坐在他面前:“先生。”温庭湛又怔愣了片刻,强压下自己心中酸涩的情绪:“我无妨。明日骑射先生便会到,你自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湮没在一片虚无中,那双幽深的眸子也缓缓闭上了,楚烨看着榻子上难掩疲惫的人,他面容俊美姣好,自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气质,还有着一双很好看的桃花眼,可却从来,没有让他看到过原先意气风发和年少风流的样子。
他似乎一直这样安静着,深沉而笃定,教人看不出什么东西,却本能地相信他,相信无论多少磨难,他都能带人化险为夷。可他究竟不是神,谁也不会知道,他们看到的简单结果,是他怎样用心经营的成绩,楚烨的心中没来由得冒出一阵酸涩来,他是不是,享受得太过心安理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