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鬼魂,加上生前强悍的恢复能力和忍耐力,一夜的休憩已经足够支撑温庭湛按时清醒了,虽然依旧虚弱,但现在的气力足以支撑她正常行动一日。
于是温庭湛在自己的双眸上系上白绫,遮住了最容易漏出破绽的双眼,理了理自己的那身青衫,这才走出了自己的房间,正碰上匆匆赶来的楚烨。沉重而慌乱的足音在她面前猛地收束,她听到对方手忙脚乱整理自己的声音,然后就是带着些气喘的行礼问安:“先生!”
温庭湛失笑,睁开了掩在白绫后的双眼:“阿烨。”她微微弯腰,伸手替对方理顺了凌乱的鬓发,温声询问道:“可是又什么事?怎的如此心急。”
楚烨站了片刻,已经缓了过来,他看着身前眉眼温润的男子,那颗急躁的心也慢慢落回了原地,他踌躇片刻,再次行礼:“先生,您身体抱恙,今日还是在室内休息吧。”
“无妨,”温庭湛并没有将自己一点小小的不适放在心上,她极自然地走上前去,牵起了他垂落的手,“你该是用过早膳了罢?现下我们去门口迎你的骑射师傅。”
手上传来冰冷却柔和的触感,一抹绯色顺着少年的脖颈爬满了耳根,他垂了垂眸子,略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终归是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休息了一整夜,先生又如此厉害,现下也没有任何不适,应、应该是无事的吧?他实在实在太想要有个人能陪着他了。
牵着他的男子带着他走到了门口,顺手揉一揉他的脑袋,替他仔细地理好了骑射装的衣领:“不必紧张。”正说着,两匹骏马在院门前停下,牵着马的人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松开了紧握在手中的缰绳,向青衣男子叉手行礼:“小人季泉,奉家主之命前来。见过阁主。”
温庭湛掩在白绫后的眼眸微微睁大了,她牵着楚烨的手紧了紧,又急急忙忙地松开,她的脚向前微动了动,最后还是强自忍耐了下来,平淡地抬手道:“不必多礼。”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年只会傻笑的三岁稚儿,现在已经长成了面前爽朗的青年,傅荧惑当真为阿烨挑了个好师傅啊。
她侧首示意楚烨上前与对方见礼,心中一抽一抽地疼,想到了死在乱世里的绿芜,想到了战死的暗一,她不知道这么点大的孩子,是怎样熬过那段痛彻心扉的时光的,重回世间这么久,这还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光阴流逝,世事无常。面对对方热忱却一无所知的目光,温庭湛颇有些狼狈地偏过头去,温热的液体濡湿了她遮眸的白绫。
不过片刻,楚烨便觉察到了自己先生少见的失态,心中一凛,他拽了拽那人的手,小声唤道:“先生。”温庭湛努力静了心,微微侧身:“院门之外多有不便,季先生不妨随我至院中一叙。”说着,自己率先负手走入院中。这便是要让楚烨拜师了。
季泉愣了一下,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后登时喜不自胜,他抱拳朗声回应:“必不负先生所托!”一行人由温庭湛亲自引入书房,她将聘师的契书递给季泉,淡声道:“季先生上午教习他骑术,下午教习箭术,不知一月半之内能让他习至何等程度?”
季泉快速签好了契书,听到问询,抱拳恭谨地回应道:“家父为前朝武威营副将,家母为军中女医,虽尽皆早逝,可在下的骑射之术由傅家主亲选人教导,必不下于先人。此子若真有天赋,又辅以勤勉,一月之功足以精通此术。”
“大善。”温庭湛轻叹了口气,只掩在白绫下的眸子里满是怀念,语气却与平常别无二致,“劳烦季先生悉心教导,一月后我将亲测阿烨的本事。”季泉又说了几句漂亮话便带着楚烨拱手告辞,他们要在城郊教习,不能再延误时间了,温庭湛就着原先的姿势坐在原地,半晌,站起身往内室行去。
这么些时日,楚烨似乎忘记了自己与他的交易,待她确是一心一意,对她的身体状况也是极为关心。今日季泉的出现变相地提醒了她,时间不等人,她现在仅是一只孤魂野鬼,不知何时会消散,而在此之前,她至少要给楚烨留下自己的真实身份和交易的内容,至于他最终是不是会执行约定倒是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毕竟现下的时间都是她赚来的,只要自己尽了力,又何必计较最终的结果?最多不过白来一趟罢了。
她略作思索,提笔交代了自己的身份,温家嫡子温庭湛,前朝的镇远侯,她并没有把真实性别告诉对方的打算,继续向下写,先说明了废帝李氏、前朝崔氏和傅氏旁支与温家的是非纠葛,再将自己要这些人全数死亡的意愿写好,最后将信纸放入信封里,滴蜡封口,用阴气将其封在了楚烨身前的虚空中,这样便不担心信笺的丢失了。
到底是伤势未愈,站了这么一会儿,动用了些许阴气便这样难受,温庭湛漠然地咽下了满口腥甜,又动用手段将原先属于她本人的兵书从私库中移过来堆叠在书桌上。环视一周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这才移步内室。
温庭湛心里很清楚,楚烨的天赋不算是很出挑,至少单凭着他的成果让皇帝龙颜大悦是做不到的,所以围猎那日,她是必定要到现场去做一做样子的。而她现在的身体和精力,根本不允许她长时间的呆在帝王血脉、一国气运的影响下,她必须要趁着这些时日,修复好自己的伤势,恢复到巅峰状态。她散去了周身的阴气,像一个真正的鬼魂一样,慢慢融入在了一片虚空中,这才是真正的休整状态,没有人能够看得见她,也没有人能伤害到她。
楚烨分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跟着季泉学了一整日的骑射,连午食都是从外面酒楼中定的菜肴,直到落日西斜,时至傍晚方才归家。他已经学会了最简单的骑术,自己驾马扬鞭从城郊直入院中,可院子里没有丝毫声息。
楚烨心中一紧,连拥有了骏马的喜悦都是散了,将马扔在院中,匆匆掩上院门,高声地唤道:“先生!先生!”
无人应答。
他在院中大大小小的房间里转悠了一圈,却连对方的一片衣角都没能找到,楚烨的心都凉了一半,这是出了什么意外了么?他记起了几日前他的先生曾随口说过的一句话,说他最近几个月都不会出去,现在的身体不能出现在人前。当时的他听过只是在心上记了一笔,也没有过分在意,可现在想来,先生哪一次出事不是在遇见陌生人之后?
第一次见到他本人,当日晚间便吐血昏迷,第二次在年夜宴里,为了他从以珠帘隔开的侧室中走出,击退攻击他的人,将他从长辈的怀疑中解脱出来,昏迷至昨日方醒,这一次为了他莽撞的答应了老夫人,遣他写信请来了傅家家主相见,又带着他拜见了今日教习他的师傅,干脆让他连人都找不见了。
可他今日一整日,竟沉浸在自己可以习骑射的喜悦中,半分不曾想到他付出了什么,明知道他受伤颇重,昨日仍在卧床修养,连独自起身的气力也无,可他竟丝毫没有劝阻,甚至连走之前关心的话都未曾说上一句。
他从来,只想着先生带给他的好,仿佛那都是合情合理的,他甚至连先生的仇人和真实身份都不曾了解。先生口中的“不够资格知道”本就是在保护他,可他竟真的认为,自己可以完全不去了解,可以肆无忌惮地索取,可以理所当然地顺着先生的安排直至成人。
他的先生从来就不欠着他的,能够让他名义上的父亲折腰的人,楚烨不相信他除了自己以外就没有可以选择的方式了,哪怕是辅佐现在最不受宠的皇子,也比选择一个流落在外毫无根基的他好得多。楚烨心中涌起浓重的悔意,他不该的,若是今日先生真的出了些什么事情,他怕是一生也不能原谅自己了。
温庭湛进入了一个玄之又玄的状态,她的意识还在,能够感受到外界的变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魂魄聚拢。她有一种清晰的感觉,经过这一次,她应该可以不藉由自己的阴气和旁人的因果功德进行化形,而是直接拥有形体了,甚至可以与那些血脉不高或是不纯却与自己无因果的人发生冲突,只要她不动用鬼族的术法。
鬼族的术法对她的帮助并不大,作为生前是三军统领的镇远侯,温庭湛更习惯的是用手中的长枪和脑中的兵法为自己取得胜利,而非是用些鬼蜮伎俩。这也就意味着,除了要避讳皇室子弟和大家族的嫡系,她已经可以近乎肆无忌惮地行动了。
这样的机遇可遇不可求,况且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也不由她自己控制,尝试无果后,温庭湛看着在院中急得几乎要落下泪来的楚烨,微叹了口气,真心假意还是分得清的,她最后看了一眼,放任着自己重又陷入了无意识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