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程昱激动的样子,温庭湛颇觉好笑,这就是军中人人称道的铁面无私程将军,真该让那群新来的毛孩子们看看他们将军现在的样子。不管是怎样稳重成熟的人,在师长亲友面前,都还是那个长不大的样子,氤氲的雾气里,她的眉眼愈发温和起来。
任着对方一个人激动了良久,温庭湛捧起面前尚还冒着热气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话锋陡然一转:“栈道一事可以解决的前提是之后半个月为师都不能替你斗将,你如何选择?”
如何选择?程昱脑子一蒙,他知道万事有得必有失,所有的馈赠都已经暗中标明了对应的代价,可是他从来没有处理过这样棘手的状况。师傅说的不能斗将想必此事对他自己自身的伤害极大,但现在显然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只会对温家军不利。
到底两难全,程昱额上有了汗意,握着杯子的手不知不觉间便加了力道,轻薄的瓷胎在他手中发出了些许不堪重负的轻微响动,一边是师傅,一边是自己统领下的军队,这让他如何选择?他头一次后悔起了当年师傅过世后,自己心生惫懒未曾注意栈道的举动来。
自己教养的徒弟温庭湛自然清楚,她一看程昱的目光,就知道对方自己陷入了误区,她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子立!你现在是将军,我在问策!不是让你做人情选择!”
见对方仍是一脸愧悔的样子,温庭湛心知是自己先前的过世给他留下了阴影,但这并不是他现在纠结的理由。她重重一拍桌子,厉声斥道:“程昱!为将者,阵前无父无母,无师无友!你现在是将军!几万条性命系于你手!你到底在犹疑些什么?!”
“师傅,”程昱被那一声拍击声和暴喝唤醒,终于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红着眼咬牙对着温庭湛深深一礼,“还请师傅出手,解决栈道之事!”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温庭湛微微颔首,她喉中的血腥味已经几乎溢满了整个口腔,她又端起杯子轻轻呷了一口茶水:“我新收了个半弟子,叫楚烨,他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只知我名子澄,称我为先生。两日后,你与他交接戍守,带着温家军去修复栈道即刻。”
她伸出白皙的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划过,画出了栈道的形象:“楚烨带着先锋的五千兵马并嚼用的粮草先至,后续大军两日便到,我让楚烨命手下兵士砍伐竹林,你们的材料会和他们一起到,两日之内,必须加固、拓宽栈道全部完成。”
虽然心中还因为温庭湛要伤害自己替他帮忙难受,但说起正事,程昱却是丝毫不会含糊的,他敏锐地抓住了温庭湛话中的重点:“师傅,这楚烨是何等身份?”
能作为朝廷派来的援军的带领者,他在朝中的地位必定不低,但是姓楚?本朝除了当今所在的皇室,可还没有哪个大家族敢用这个姓氏的。若果真是当今的后嗣,那岂不是由着温家军掺和进了夺嫡之争里?若果真是如此,那么这样的支援,不如不要。
“……”温庭湛看着眼前面色紧张的程昱,颇为哭笑不得,她扶额道,“子立,你是不是忘了,我是温家人?”温家军可以说是由温庭湛亲手铸就的辉煌,若此事果真是火坑,以温庭湛的智计,怎么可能放任支援的人至此,甚至还愿意收其为半徒?
不过解释还是要解释清楚的,温庭湛捧着杯子暖着手:“楚烨是当今七子,也是元配陈皇后所出的唯一一个嫡子。至于当今的态度,我已经通过星陨阁阁主的身份试探过他,想来是愧悔愿意补偿的,此次只为历练,并不插手兵权内务,温家军依旧独立朝堂。”
“师傅,”程昱张了张嘴,本想问问温庭湛这样做的原因,忽然想起了前朝之事,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不过领兵打仗他会,但朝堂中的事他本就不擅长,帮忙和添乱没差,又到底是不想戳人伤疤,便话锋一转,问起了别的,“师傅,你到时打算如何?”
仇恨总有完结的时候,即使是灭门灭族的不共戴天之仇,也是一样,到时候,除了报仇之外,温庭湛势必需要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隐居山野也好,重出朝堂也罢,至少要有一点规划,他的一生,实在太苦,程昱是真的希望自己的师傅能够平安喜乐地过下去。
“到时?”温庭湛转了转手中的杯盖,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下,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自厌,轻声道,“到时我还在不在都是两说,又何必想着这么远的事?”
程昱正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水,恰好错过了他眼中的暗芒,等他再抬起头来时,正看到自家师傅挂在嘴角的那一缕轻笑,所以就想当然地以为他说的是“未知后事,不理未来”的意思,自然而然地附和道:“师傅所言极是,事毕之后再想便好。”
话刚说完,他便皱着眉看了看温庭湛的方向,心下感觉有些不对劲起来,师傅向来是喜欢“谋定而后动”的,何时在乎过“未知后事,不理未来”的箴言?见温庭湛竟然不给他丝毫回应,程昱也不敢直言询问,垂着眸子开始折腾自己的袖摆。
温庭湛但笑不语,瞥了一眼这么多年依旧傻白甜的徒弟,心知对方若是知道了她的真实意思定会闹腾不休,到底是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且让这些人都安分几日吧,她已经够讨人厌了,没必要再让别的什么人再为着她担心了。
“现下城防的安排如何了?城墙可有损毁?”顺着他的意思岔开了话题,晨间问的都是出战时的事务,如今,温庭湛考校起了最基本的防御问题,“关内黍米几何?城中百姓有无余粮?除栈道之外,可有出入手段?城内市集可还每日正常交易?商贾往来如何?”
温庭湛对自己周围各人的性情向来琢磨得极通透,程昱作为唯一的徒弟更是逃不开她的观察。程昱只喜欢领兵打仗,这样的守成向来是交给他人的,甚至连每年贺寿贺喜的奏表都是他人代劳,她这一开口,戳中的就是程昱最不了解、最不擅长的地方。
一系列的问题压得程昱晕头转向,他哀嚎了一声,顿时苦着脸开始思考,将之前心中什么不对劲的预感都抛在了一边,师傅还是那个师傅,哪里轮得到他操心?他还是多想想师傅还在潼关城的时候他怎么才能交上一张满意的答卷更现实些。
不擅长归不擅长,到底是一城之主,一军之将,大概的情况还是知道的,程昱几乎搬空了自己的脑袋,磕磕巴巴地把自己所有能想到的信息全部拽了出来,城防自然是早已安排好的,城墙也是未曾受损的,程昱的作战风格注定了他在有可能的时候绝不会固守在关内,若是连城墙都受损了,那大概程昱手中的兵力也快没了。
至于关内黍米和百姓余粮,还有什么市集商贾之类的,这实在是在为难他。程昱不知揪了多久的胡子,也憋不出个具体数量来,最后还是红着脸吭哧吭哧地承认了:“粮食、商贾还有关内的税收都是独立的,一直是希芸在负责,我、我真的不知道。”
至于中间的那一条,苦恼到现在的程昱表示:“除了栈道之外就只能翻山了,并州到潼关城这一路的山实在太险了,林子又密,走的路都没有,基本没有人愿意通行。若是真有什么旁的途径,也就不用为了那条没修好的栈道发愁了。”
他看了一眼温庭湛似笑非笑的表情,终于又找回了当年自己还做副手时天天被师傅训斥的回忆,颇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脑袋:“师傅,我是真的不擅长这个,反正有希芸在,就想着我一个啥也不懂的就不要去凑热闹了,您可不要罚我啊。”
“呵,”虽然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状况,但真的听到这人厚着面皮真的说出来的时候,温庭湛还是被他生生气笑了,“你也知道这样我会罚啊?”
她当然知道希芸的本事,镇远侯身边的四大侍女之一,尚还留在京城时就负责侯府名下的店铺田庄的收成和府内的财物,能没有本事么?但能这样理直气壮地将城中的财物粮草全部交托给她打点,自己半点不知的,程昱大概也是做将军的头一份儿了。
“罢了,”到底还是得给自家的傻徒弟留点儿颜面的,念暗卫就在院门口守着,温庭湛冷冷地睇了他一眼,终究没有罚他,只是,“你有没有考虑过后续?现下的温家军,不论高层还是军中兵士都青黄不接,后续该当如何?”
这问题,程昱自然是答不上来的,他压根儿就没有往这方面想,只知道一味效仿温家的体制,让当年这些人的后人来。可温家全盛时,手下的附属家族不计其数,潼关城一座边陲小城又如何比得了?于是,两人又商量良久,定下了后续的安排。
等程昱终于走出那小院的时候,已经是晨曦微露了,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大步向着等在院门外的马匹走去,新的一天,又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