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程昱后，温庭湛在床铺上安静地跪坐下来，开始打理自己体内扭曲的经脉。单薄的阴气在内息的引导之下安静地游走着，温庭湛大概估算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动用鬼神之力将五千人一并转移到潼关，这样的消耗，现在的她根本承担不起，除非是彻底放弃生命。

家仇未报，到底是不放心，温庭湛想起了早先莫名出现在她记忆中的各种手诀，这等只属于鬼魂的手段，想必是极为有效的。皱眉在自己的记忆中细细找了半晌，终于寻到了她想要的东西，温庭湛的脸色却没有半分好转的迹象，原因无他，这条件太过苛刻了。

办法有两种，一是她转化为厉鬼，二是设下阵法，以自身心血献祭，引动星辰之力。

转化为厉鬼是绝无可能的，虽然她有信心在转化过程中保证自己神智无恙，但每月十五月圆之时必见鲜血的诅咒，之后需要长期跟随楚烨行动的她根本无法实现。她虽为鬼魂，却到底还认定了生前活人的行事准则，不伤无辜是她的底线。

至于引动星辰之力，其实文铭宇了解的本源阴气作为存在缘由的是厉鬼，对她们这样无害于人的鬼魂而言，心血才是存在的根基。普通的阴气经由魂体的心血转化，依旧可以补充本源阴气的消耗，不过是过程漫长痛苦一些，但魂体的心血是无法补充的。

魂体的心血本身就不多，便是她，也只有十七滴。若是能在这几日恢复到全盛状态，留下幻形所用的一成后，凭借着自己九成的阴气，她还需要两滴心血来引动星辰之力。

星辰变动，必有天罚。也幸好是当地不知何时兴起的对她本人的崇拜，庙宇中塑着她的等身神像，香火不断。信仰汇聚生星辰，也因着这样的日日祭拜，她的本命星尚未陨灭，那么在信仰之力和本命星辰的庇佑下，天罚还不至于直接要了她的性命。

引动星辰之力自然是以星辰为阵，沟通天地，且不说这样小的院子根本施展不开，但是施法中泄露的些许气息，就足以犁平这座小小的院落了。况且左邻右舍皆有人声，一旦惊动了生者又无法形成合理解释，不仅天罚加重，就是牵连的生者，都要一起受罚。

局势不等人，温庭湛咬一咬牙，直接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回复方式——她用内息挑起了体内阴气的暴乱，撕裂了所有曾经受过伤的经脉，再任凭心血流转，进行本能修复。

毁灭总比修复要容易的多，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温庭湛体内所有的阴气都已经被挑动了起来，肆无忌惮地在她体内流窜。原本挺直了身子跪坐着的人再坚持不了原先的姿势，眼前一阵一阵的泛黑，原本结印的双手也解了开去，右手死死抵住自己的心口。

身上沾血的白衣尚未换下，源源不断沁出的冷汗很快湿透了衣衫上斑驳的血迹，她脸色近乎惨白，唇上已经咬出了血印，这才勉强将脱口而出的痛呼抑制在喉底。

她生前向来喜欢挑战自己的极限，修剑修刀修枪修乐，将体内的所有经脉尽数打通，并且引以为傲。但现在她却只想苦笑，每一条贯通的经脉破碎必定伴随着剧痛，刚才的那一波疼痛才仅仅是最开始的、她用的最少一条。昔日的武力终于变成了苦痛，她一边在水深火热的痛感中煎熬着，一边苦中作乐地在心中自嘲，这是不是也算祸福相依了。

鬼魂不同于人身，这个道理，她今日才算是明白了。受伤的经脉在阴气的作用下一条条崩碎，她整个人的神智却是无比清醒，甚至因为在剧烈的疼痛中被剥夺了视觉，身上的其他感官越发敏锐，尖锐的痛意直直涌向魂魄深处，堪比作为杀手时的熬刑。

这样无力的感受，她真的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不知是何时，她已经从跪坐的姿势变成了倒在了床铺上，连额头磕到床板的痛苦都没让她清醒几分。在极剧烈的疼痛中，她的身体近乎本能地蜷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难耐的痛意。

“唔。”不知是第几次咽回了涌到嘴边的鲜血，温庭湛终于难以忍受地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痛呻，太难熬了。娇生惯养成了习惯的身体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这样的痛感，做杀手的事情真的已经离她很遥远了，上一世在温家被发现了身份之后，就算是熬毒的时候，她也可以窝在哥哥的怀里，闻着他身上好闻的药香，肆无忌惮地撒娇喊疼。

“呵。”温庭湛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中颇有些嘲讽的意味。在果然，人向来都是不知足的，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在感受了人世温暖后竟然再放不下了。要是当年，她没有强要为温家出头，这个温暖的家庭多不过是贬谪为民，总好过现在的仅余一人。

亲人，她在舌尖上好好咀嚼着这两个字眼，心中已是鲜血淋漓，人性的恶在她心中无限放大化。开在尸山血海里吸着人血长大的曼殊沙华，妄图把自己变成富丽堂皇的牡丹，最终害死了身边一片的明丽花海，她张了张嘴，那口还没来得及咽下的鲜血顺着唇角呈线状滴落下来，染红了身下的一小片被褥，被冷汗打湿的发丝凌乱地贴在她的面颊上。

她早该去死的，早在体味过这样的温暖后就去死的，是她害了这么好的温家，眼前的幻像中，她看到原本表情温和地守着她的兄长拂袖而去，面上是漫溢的冷淡，疼爱她的父亲母亲牵着幼弟有说有笑地走远，连一个眼神也不愿分给她。泪水顺着紧闭的眼睫滑落，她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不去挽留，也不敢挽留，这是她应得的，迟到的报应。

温庭湛此时的处境实在算得上是不妙，几次天罚本就让她沉疴未愈，加之前些时日暗五告诉她那些叛国证据的来源真相，今日莽撞的行动已经彻底地唤醒了她的心魔。可最前一世身为杀手的温庭湛何尝不知道这些景象都是假的，只不过是她不愿出手打破而已。

即使父母兄弟对她极为冷淡，即使他们都不待见自己，但是在她眼前的幻像里，这一家人都还好好地活着，都没有因为她的牵累而死去。温庭湛一边恍若未觉地承受着体内肆虐的痛感，一边眉眼温和地看着这一家人温馨和睦的日常，竟是难得的心境平和。

兵荒马乱间，温庭湛的心神都被修复伤处吸引了过去，丝毫没有意识到失去了她作为控制主体后，自己的阴气暴乱牵扯到了她放在楚烨身边的那一小块阴气。

楚烨是在清晨被自己身边的响动惊醒的，原本他就寝时会自己爬到窗台上享受月光浴的小东西正贴着他的脸颊待着。平日里乖乖趴在他肩头的阴气如今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不受控制地散发着鬼魂本身阴冷的气息，甚至在他伸出手指触碰的时候轻微地抖了抖。

这样的反常几乎瞬间引起了楚烨的警觉，他毫不在意地一把掀开了被褥，在灌入的冷风中彻底清醒了过来。这必定是先生出现了什么意外，他伸手轻轻搔了搔那一小团阴气，开口诱哄道：“小家伙乖啊，能不能帮我偷偷地联系一下主人啊？我也好问问他你怎么了。”

他口中的小东西其实是温庭湛不放心他，从自己身上直接剥离下来的本源阴气，本身就有着不低的灵智，只不过是不能说话而已。但是这会儿，连温庭湛本人都沉浸在幻像和修复带来的双重痛苦中，那一小块阴气急得团团乱转也表达不清自己的意思，加上楚烨的多番纠缠，到底是给他连接了两人的通信。

于是楚烨很轻易地就从贴着他耳朵的阴气团子里听到了温庭湛粗重的呼吸声和忍无可忍的痛呻。对方显然已经在剧烈的痛苦中恍惚了神智，丝毫没有注意到这块阴气带来的状态变化，即便楚烨不停地轻声唤着“先生”，也没能拉回对方半分理智。

意识到这一点，楚烨的脸色猛然间沉了下来，他将那一小块阴气抱在怀里，轻轻抚了抚它努力凝聚成的那一小团黑色的躯干，感受到了团子里乱窜的阴气，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轻声询问道：“你有办法让我真切地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么？”

这自然是能的，由于温庭湛本身的虚弱状态和阴气化身对她的担忧，那一小团黑雾彻底叛出了温庭湛的掌控，有了独立的灵智。阴气化身继承了温庭湛大部分的三观，虽然它现在的力量弱小注定了它的灵智不高，但是想要为自己人做些什么，哪怕付出一切代价的想法几乎成为了它的潜意识。

温庭湛和楚烨都是它的“自己人”，现在温庭湛承受着极重的痛苦，楚烨担心地睡不着觉，小团子没有半点犹豫，当即把交流的条件表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