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烨张了张嘴,最终也只苦笑了一声,他多想直接将自己心中的所想所愿告诉小七,可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行。
先生在恨自己、折磨自己,他其实,都知道。
温庭湛的本事,他最清楚,鬼魂寿命无尽,不管先生想要什么,只要仔细谋划,根本不会伤到自己。之所以一次次损耗自身,不过是因为他不在意,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不在意别人眼中宝贵无比的性命。他活得像是像是皎洁清冷的月,不图回报,不求永生,除了刻骨铭心的仇恨,他与这万丈红尘再无关联……月色流水,他留不住他的。
“楚烨,”他听到小七唤了他一声,伸手一抹,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小七的话音直接回荡在他的脑海里,“我知道你的心思,现在的你,配不上他。”
配不上啊,当然,怎么可能配得上呢?
先生文成武就,诗书礼乐样样皆精,兵法武功尽皆一等,况且先生公子如玉,兼之那一身博古通今的通透气质,智谋独绝且不说,甚至连女红烹饪也是信手拈来,仿佛天上的仙人落入人间。这样的人,世上哪有可堪匹配的存在?
先生是亲自教养着他,可他甚至,连了解先生过去的权力都未被赋予。
世间虽有断袖之风,亦有契兄弟之名,可先生风姿俊秀,之前来探访的谢家家主和傅家家主,他们眼中的情谊他分明看得一清二楚。这两人的样貌才学样样顶尖,即使在那个群英荟萃的时代,也可堪评一句“风华无双”,若先生当真是断袖,根本就轮不到现在的他。
楚烨的心中懊恼欣喜兼半,恼的是自己身为男儿,即使愿意雌伏于人下,先生大概也不会看上他一眼,喜的却还是自己身为男子,又兼具皇家血脉,得以被先生看中栽培。
仇恨唤醒了先生,留下了先生,却同样,正在慢慢毁灭着他。楚烨一面庆幸着先生心中滔天的血仇,一面忧心着他的状态,却又贪心地想留住先生,这样交错复杂的心绪楚烨还是头一次体会到。正当他忽喜忽忧的时候,光幕中传来的响动唤回了他的神智。
他再看去时,光幕中的人已经拄着剑站了起来。夕阳西斜,天色将暮,白衣男子长身玉立在古树之下,衣襟上星星点点的红仿佛雪地中怒放的红梅,他在瑰丽的晚霞中微微低下了头,如玉的面庞上掠过一丝清浅的笑意,一层薄薄的蓝光顺着剑鞘尖端漫溢开去。
男人握着凝渊的手轻轻一震,蓝光大盛,包裹着利剑的布条顿时四分五裂,楚烨这才发现,凝渊此时的剑鞘并非是平时古朴黑沉的模样,而是他所没有见过的熠熠生辉。没等他迟疑多久,纵横的剑气里,剑鞘很快便碎了,耳畔,小七的声音适时地响起:“他要启阵了。”
剑鞘碎裂的瞬间,没有了最后的阻碍,湛蓝色的剑光铺天盖地地蔓延开去,银色的阵纹顺着肆意铺展的蓝色在他脚下次第亮起,与未落的晚霞交相辉映,林中一时间美若仙境。温庭湛握拳抵唇,低咳了几声,压下了口中的血腥味:“阵启。”
蓝光应声消散,璀璨的银色自阵纹处亮起,看呆了没有见识的楚烨。他还看着那些流溢的灿银色回不过神来的时候,温庭湛抬起左手虚虚一点,阵中那一朵摇曳生姿的曼殊沙华泛出的红色竟遥遥接上了他指尖。男子的声音低沉悦耳:“化灵。”
影影绰绰的人形半遮半掩地出现在了阵中,随即隐匿在了空气里,再看不见。楚烨看着先生有些苍白的脸色和那些不适时出现的小动作,心中愈发紧张。
“楚烨啊,”小七轻轻的叹息声,唤醒了正沉溺在画面中的楚烨,她看了一眼光幕中含笑的男子,语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化灵,以骨花之形,化己身阴气为阵灵,岂是你看到的这般轻松。连最基础的骨花都是鬼魂的禁忌术法,他今日必受天罚。”
温庭湛站在曼殊沙华前,凝渊扎在她身侧,体内的阴气随着术法的运作渐渐被地上的阵法抽调一空。她略有些脱力地晃了晃,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快意,前些日子她为了自己尸骨害死他人的事懊悔了许久,现下主动放弃,大概也算得上是一报还一报吧?
温庭湛的心境已经走入了一个极端,这样的念头一动,与他同源的小七就立刻感受到了他的变化。若不是亲眼所见,小七绝对不会相信,在脱力和剧痛之下,这个人的心绪竟然是淡淡的满足和喜悦,她忍不住偷偷连接上了对方的灵魄。
这一边,阴气的抽调和压榨还在继续,小小的阴气团子在光幕中央一划,温庭湛此时的想法就出现在了小七的脑海中。匆匆看完他的记忆,小七几乎要被这人的逻辑气笑了,任何人得知这样的事情,都绝不会认为这是他的错,可偏偏,温庭湛认为是。
不仅如此,他甚至为了这一点他眼中的错误,疯狂地毁坏着自己的尸骨,挤压着自己的身体潜能,又用最快速粗暴的方式为自己疗伤,直到榨干生命的最后一丝价值,再将仇人的鲜血和自己的性命祭在温家的坟前,来忏悔自己犯下的罪愆。
可是现在,即使是小七,也已经没有办法再改变什么了。骨花生,轮回灭,这就是压制鬼魂的法则。一无所知的楚烨还抱着自己的饼子担忧地看着光幕中的人影,阴气团子意识中已经拥有了人性的小七,勾了勾嘴角,却扯不出一个支离破碎的笑容。
新月初升,温庭湛体内的阴气已经被抽调得一干二净,一缕鲜血无法遏制地顺着他的唇角淌下。在楚烨担忧的目光中,他站直了身形,抽出了拄在地上的凝渊,手比剑指,在淡青色的剑锋上划过,皮肉翻卷,深深的伤口中,一滴淡金色的血液颤巍巍地冒出头来。
银光大盛,璀璨的光辉几乎刺痛了人的眼睛,血珠在指上凝结,不多时,楚烨便听到了先生平淡而不容置疑的声音:“以无鞘之剑,汇生死之息,”白衣烈烈,先生平托左手,右手握剑挥斩,淡蓝色的剑光与血红色的曼殊沙华的光晕交相辉映,照亮了阵心周围的一切。
“以两仪之阵,启天地之韵。”先生脚下的阵纹仿佛活了过来,古老的祭语顺着阵纹的淡银色光晕浮现,凌空而起,停留在他周围缓缓转动,黄钟大吕般的古韵随着阵纹的流动在旷野中响起。阴阳相合,音韵相调,两仪八卦,得窥天机。
“以心头之血,调星辰之力。”淡金色的血液脱离了手指,一滴向上,逐渐消散在夜空中,一滴向下,直直没入流溢的阵纹中。温庭湛此刻的脸色是极端的苍白,加上本就瘦弱的身形,原本沉静温润的桃花眼中泛着空洞茫然的色泽,仿佛一触即碎的琉璃。他微微踉跄了下,整个人向前倾去,轻轻“唔”了一声,口中顿时溢出一大口鲜红的血来。
“小七小七,”楚烨的心情几乎一瞬间紧绷到了极致,他一叠声地呼唤着唯一能够了解先生状况的人,出口的话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自我安稳,“先生不会出事的吧?”
小七瞥了一眼光幕中一身狼狈却不损半分风华的人,兴致缺缺:“怎么可能没有事?不过死不了,他自己不看重自己,你着急了又有什么用?”
光幕中的白衣人似乎花了很久才勉强平息了自己的伤势,此刻已是夜色浓重,空中星月相映,楚烨听见自己的先生低笑了一声,清浅的气声仿佛喷在了他的耳廓上,男人的声音在虚弱中带了一丝性感的低哑:“以地狱之花,请动星辰之力为吾所用,阵开!”
阵开。
星辰之力为我所用。
白衣青年孤孤单单的站在原地,握着凝渊的手自然地垂落在身侧,骨节分明。他面如金纸,背影瘦削,可站在那里,却仿佛有着通天彻地的能耐。
就像是话本中描写的一样,鬼神之事诉诸异象,话音未落便是狂风大作。星辰的光芒从空中洒落,缠绕着林间氤氲的银色。霸道的力量侵入众人的意识,压制了所有的动作,即使是拥有小七的楚烨,在星辰之力的作用下,也只能保持意识清醒而无半点反抗之力。
营中的兵士和他们砍来的竹子一起被迷雾包裹,小七将先生那边的画面转移到了他的脑海中。男人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弯下的脊背折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度,星光入目,他的瞳孔已然涣散,手上的动作却是分毫不乱。凝渊在他指节的轻击下发出一声铮鸣,楚烨感觉到自己的身躯正在迷雾的包裹下安全地缓缓降落,耳边又传来了小七熟悉的叹息声。
这便是所谓的神迹。
让他的先生付出如此代价的所谓的神迹。
却原来,所有来自上天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码,不过不是他承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