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混乱中,人对时间的感知总是不甚准确的,当他的副官让前行的兵士们就地修整的时候,楚烨终于勉强从自己的情绪中抽身,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正午,比预计更早一些,他们已经来到了被毁的栈道附近,他的腹中也早已传来难耐的饥鸣。
就着冷水,他食不知味地吃过了随身带着的饼子,吩咐所有兵士就地扎营,散入深山中砍伐用于修补栈道的竹子,夜间集结。这才钻进了自己的营帐,叫醒沉睡的小七,将脑海中的画面投在了自己身前,大大咧咧地关注起先生那边的场景来。
在隐瞒自身存在一事上,小七与他的观点倒是出奇的一致,温庭湛实在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和身体,现在又用去了自己的尸骨,若是没有时刻关注他的人,便是小七,也没有办法保证甚至是在出事后寻到他,替他收敛那些逸散的魂魄。
在之前沉睡的片刻时间里,小七从自己身上的阴气里分割下了极小的一块,它没有沾染到她本身灵智,更没有碰到楚烨本人的鲜血,气息就和刚从温庭湛身上分割下来的阴气一模一样,便是温庭湛亲至,只要没有见到小七本身,也分辨不出其中的异样。
解决了一直伴随在身侧的隐忧,楚烨又开始关心起自己的先生来。之前小七沉睡的那一段时间,无论是开在先生白骨上的花朵,还是先生变动的手诀,他都看不懂,甚至哪怕先生当着他的面口吐鲜血,他也没有办法判断先生的状态,更不用说是提供什么帮助了。
小七并没有辜负他的希望,可能是沉睡时发生了什么变化的原因,小七的整个气质变得更加沉稳了,原先的跳脱和稚气已经泯灭在了冷静的语调中。她瞥了一眼画面,轻松认出了白骨上开着的花朵:“是鸢尾花,生长在墓地里的‘爱的使者’,很配他。”
楚烨的表情是惶惑中带着些许迷茫的空白,他其实并不在意骨上开花的种类,他想关心的,从来就只有先生一人。但是小七特意点出这件事,想必也有着她的考量,而先生此刻脸色苍白,显然是极为不适的,楚烨不敢反驳小七的话,只能带着迷惑轻轻应和了一声,希冀着她能够再多说些什么,也好让他有足够清晰的推测路径。
小七看着他这样子的表现,只轻轻地笑了一声:“楚烨,你没能拦住他。”这话虽是音调软糯,语气却是格外地笃定和不容置疑。
“是,我没能拦住他。”楚烨微微垂首,神情晦涩难辨,不过眨眼间,他就几乎从自己的呼吸中尝到了丝丝缕缕的腥甜,“而且,我也拦不住他。”
“既然你之前就没能拦住他,那么,接下来,你就已经没有机会了。”小七的奶音带着一丝诡异的平静,仿佛是认命了一般,稀薄的黑雾在画面上铺展开,顺着慢慢黯淡下去的花瓣边沿轻轻地抚摸着,语气郑重,“鸢尾花,象征着力量、雄辩、光明和自由,衬他的。”
两人相对着沉默了良久,直到那几朵蓝紫色的光华流转的鸢尾渐渐被根部的细线抽走了生机,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两人的注视下慢慢萎靡了下来,阴气团子才终于又开了口。
“你们可能都不会知道,完整的尸骨对鬼魂究竟意味着什么。”流动的黑雾在画面上珍而重之地抚过,女孩的声音温柔缱绻,带着一点愧疚和疲惫,这时,雪白的头骨上已经有了些许淡淡的流溢的血色,“我也没有办法拦住他。没有了尸骨,相当于鬼魂主动放弃了自己留在世间的纠葛,即使是在鬼魂的传承中,也从未有胆敢尝试的人。”
“主动放弃纠葛?”楚烨的呼吸都屏住了,他看着黑雾在画面上的流动,同样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在光幕表面轻缓地抚过,“对他本身可有什么伤害?”
“罢了。”小七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骗他,“这样子的魂魄,被天道排斥,受到时光的诅咒,日后天罚加重,月阴之日受噬心跗骨之痛,连之后的轮回,大概,也是没有办法完成的。他剩余的时间,便只有这一世,若是魂飞魄散,从此世间再无此人。”
光幕中,温庭湛缓缓睁开了眼睛,雪白的头骨在他的视线中缓缓碎裂开来,化成了一抔色泽略浅的尘灰。粉末的中心,红光涌动,仿佛在孕育着什么,他愣怔了片刻,嘴角扯起一抹苦笑,伸手捻了捻,手上未擦净的血色染在灰白的骨粉上,化成了好看的浅红,仿佛天边最后一抹未及落下的云霞。
楚烨看着男人摩挲了一下尚还沾着灰白的手指,闭上眼,唇角微微颤动,好似想扯出一个不那么突兀的笑容来,到底失败了。他睁眼,面上似哭非哭,捻过自身尸骨的手无力地垂落,一声低低的叹音顺着微张的唇滑落:“哥哥啊。”
温庭湛此时的思绪是复杂而紊乱的,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她坦诚的人大概只有早逝的兄长,其余的,不过是为她承认,小心护在羽翼下的亲人朋友罢了。每次撑不过去,她都会屏退左右,轻轻地近乎呢喃地唤着哥哥,似乎把哥哥这两个字在舌尖细细辗过,再和着血连同那一段美好的时日一起咽下,就能带给她无尽的支撑和勇气。
但终归是累了,白衣青年半跪起身,拔了凝渊,从阵中踉跄着走出,中途甚至不小心踢散了一小撮灰白。他趔趄了几步,终于重又半跪在了地上,抿抿唇,他挪了挪位置,抱着剑靠在古树的根部安静地坐好,将右手伸到眼前细细打量了片刻,神色怔忡。
阵中的红光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男人转眼看去,一株曼殊沙华袅袅娜娜地开在了围拢的灰白里。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难掩的厌弃和不可置信,伸出的右手颤抖着盖住了苍白俊秀的容颜,半晌,男人才从喉底勉强挤出一声变了调的呜咽。仿佛平日里那些张牙舞爪、失了依靠的小兽,在独处时,他终于露出了鲜血淋漓的伤势和破碎不堪的内在。
楚烨的心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先生在他面前从来都是强大优雅、无所不能的代称,即使因着他的连累,他不断地受伤,也从未表露过这样脆弱的一面。他眼中酸涩,竟是真的不忍再看,转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小七,希求着对方的解释。
即使接受到了楚烨的视线,小七依旧沉默着,温庭湛的真实记忆,便是她,也是不清楚的,她只能从男人近乎溃散的心绪中,读出他深刻在骨子里的自厌、孤独和绝望。这样风华绝代的天之骄子,却原来,也会有这般消极自厌的时候么?她忽然,就不知道自己应当说些什么,也似乎,不再想用自己与他独有的联系,不经允许就探究他的过往了。
她沉默地转向光幕,男人依旧捂着脸,清晰的水痕出现在他的指缝中,甚至沾湿了带着点血色的衣襟。但可能是克制的习惯已经刻进了他的骨血,即便周围空无一人,他依旧死死地咬着下唇,把所有的声音全部压在了喉底,只安安静静地流着泪。
她的身边,楚烨的眼尾已经出现了一丝薄红,小七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红色的曼殊沙华,盛开在黄泉的血色彼岸花,以尸骨生命作为养料,名副其实的‘地狱之花’,倒也的确是,很衬他。”温庭湛,温家最后一任家主,镇远侯,尸山血海厮中拼杀出来的少年将军,又生得这样一幅好皮囊,血色的曼殊沙华又怎可能不衬他?
对方略有些残缺的原则和感情随着他给予的阴气一起,盘踞在她的脑海深处,此刻,她这样怔怔地看着那人,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眷恋、撕心裂肺的痛苦和后悔。
“你会知道的。”温庭湛没有说出口的事自有他的道理,小七知道自己不应当像开始那样,因为自己的担心,彻底打乱了他的谋划。可温庭湛深沉的情绪到底还是影响到了她,面对着楚烨探寻的眼神,小七有些低落地回应道:“等到了时候,他自会告诉你的。”
“在美人哥哥亲口告诉你真相之前,我不会帮你探寻他的记忆的,”她踌躇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到底是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但你若是想要平平安安地留下他,就一定要注意他的情绪变化,他在后悔,在恨自己,在折磨自己。”
不管是最开始作为底色的鸢尾花,还是最终的那朵曼殊沙华,祝福也好,诅咒也罢,他的个性和力量,本就建立在无边的血海中。当象征着死亡和安息的地狱之花开始有了人的情感,那么毁灭的,是也只能是他本身。
到底是同源阴气进化而成,温庭湛平素藏得极好的自厌情绪被小七一眼看穿,但她能给楚烨的提醒也就只有这些,信与不信,便不是她所能掌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