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在小院门口的程昱被见面时温庭湛的状态吓了一跳，这么多年，他还从未见过自家老师这样虚弱的样子。楚烨避开了他伸出的手，像一只护食的小兽，圆着眼瞪他，若是身上有毛，怕是早已炸起了一片了。程昱无法，让开路来，让形容狼狈的两人先进了院子。

这样的伤势，温庭湛自是不会再勉强自己插手军中事务的，自回来后，她便每日窝在小院里休养，以期早日恢复自己的实力。楚烨的紧赶慢赶到底为她省了不少时间，西凉的援军尚还在来的路上，程昱与他交接后，便放心地带着人去往栈道了。

这样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上多久，仅一十三日，修筑好栈道领着新到的援军中军返程的温家军还未到营地，前线已经送来了紧急战报。帅帐中，传信的兵士半跪在地上，满眼绝望，西凉的国师，亲率援军赶至。此刻，西凉二十几万大军横陈在潼关城门口，叫嚣着要温庭湛出面，要为他们被废了武功的那位刀师报仇雪恨。

留守的将领们都是面沉如水，军中的几个新兴世家商议着要将那个挑战者送出去，甚至有一个自以为深明大义的家主，说出了将一个贱民送去平息西凉怒火这样的话。反正西凉的国师除了前朝镇远侯外再无人能敌，他若是平息了怒火，不再出手，或许潼关还守得住。

楚烨坐在中间的位置上，看着下首的人吵吵嚷嚷地决定着他人的命运，心中无可遏制地一阵阵发凉。西凉的刀师，能够与西凉皇族联系上的人，甚至惊动了国师，能是什么善茬？

而这个他们口中的贱民，或许为着这场对战正受着重伤尚在休养，或许更早的时候还救过他们，可他们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时，竟是如此的理直气壮、理所应当。仿佛他们天生高人一等，仿佛所有人为了他们的安全、利益和功绩的所有付出，都是天经地义。

恍惚间，这些人唧唧喳喳的声音和朝堂上那些为了家族利益争执不休的官员重合了起来，楚烨头一次，体会到了身居高位者的无奈和心寒。原来，即使是军队之中也没有他想象地那样美好，同样有着这样利字当头、不顾他人只顾自己的鼠辈。

众人还在争论，楚烨却已经放空了心思，他不需要参与这样的争端，等所有人商讨出个具体结果以后他再加以修改评判便是。于是他便顺从心意地半倚在了座位上，冷眼看着下面的人和老将们愈来愈难看的脸色，仿佛在欣赏一出绝佳的默剧。

正吵闹着，一阵冷风灌入，众人默契地停下了争吵，回过头去——修长白皙的手指搭在了帘子上，一截青色的衣摆映入眼帘，有人掀起了帅帐的帐帘。

这样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将领都在帅帐中，按理是不应当会有人未经通报便进来的，于是侍奉在那些家主们左右的护卫，动作颇为一致地拔出了剑：“来者何人？！”

帘子被大大咧咧地拨开，便听得一声男子的轻笑：“方才不是还在议论我的去留么？怎么，连人都不认识？”那人右手握剑，踏着正午耀眼的阳光走入帐中，仿佛是乘风而去、尽兴而归的神祇，一如他们的初见，青衣曳地，风华万千。楚烨孤独冷寂的感受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浅淡的霞色顺着耳根爬了上来，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是先生，先生来了。

楚烨像往常一般，快速站了起来，转身恭敬地侍立在原先的位置旁。新来的人走到主位坐下，随手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绕着指尖细细把玩着，漆黑的色泽衬得他的手愈发细腻白皙：“程昱不在的日子里，由我代行统帅一职，诸位可有异议？”

有，当然有。在潼关城发展了这么的军中新贵哪里会甘心让这样一个身份不明、面若好女的人转瞬之间压了他们一头？这不就是在夺他们的权、割他们的肉么？几个家主瞬间火冒三丈，拍着桌子毫不客气地指着他叫骂了起来，好些的说他是个以色侍人的贱货、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差一些的甚至问候起了他的长辈祖宗。

站在温庭湛身边的楚烨战战兢兢地去看先生的表情，那人不发一言，连嘴角的弧度都未变上一点，眸色却随着那些话一寸一寸地冷了下来，周身的气势愈发深沉冷凝，仿佛是即将掀起风暴的海洋。扫了一眼下面坐着的几位老将，从这些人眼中，无一例外地看到了掩藏得极好的对那些家主的同情和嘲讽，他终于放下了心来。

他很好说话地等着这些人说完，“当啷”一声将手中把玩着的东西扔在了桌案上，将自己倚靠着椅子、近乎散漫的坐姿摆正，这才慢慢悠悠地开了口：“来人。”

看着桌案上熟悉的冰冷黑色，几个刚刚还出言不逊的家主顿时汗如泉涌，孙家的家主颤巍巍地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摸了摸还带着男人体温的物件，纹路清晰，明暗合宜，这是是真的。他顿时瘫软在了椅子上，完了，他们全完了。这是虎符，是温家的虎符啊！

隐在暗处的侍卫统领现出身形，男人伸手，隔空在出言讽刺的几人身上一一点过：“这些人，妄议主将，意图卖国求荣、卖国求生。空置其所在职位，派人核查平日往来及钱财流动，待证据齐全后由程昱程将军亲自定罪。带下去吧。”

带下去自然是不肯的，负隅顽抗也好过束手就擒，几人的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万一失势已久的温家迟到了这么多年，若是他们还没能完全掌握军队呢？只要今日逃了出去，他们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于是他们带来的家族侍卫与现身的暗卫刀剑相向，战作一团。

男子轻皱了皱眉，将左手按在了剑柄上。一道灿蓝色的光华一闪而逝，反抗得最剧烈的几个家主当场身首异处，他归剑入鞘，语气还是开始时波澜不惊的平静，说出口的话却带着令人心悸的浓重血色：“全部带下去，阻拦者，格杀勿论。”

余下的几人顿时失了反抗的胆量，连同随行的侍卫一起，被暗卫三下五除二地扒了最外面的那层官服，拖死狗样拖了出去。待所有叫唤的人都清理干净，男人重又懒懒散散地倚回了原位，随手将抛出的虎符收回袖中，屈指敲了敲桌子：“希芸。”

刚才还看着十分不好相处的女将登时挺直了腰板，干脆利落地回应道：“末将在。”

“此事让暗五处理干净，”男人的话还是一如既往的简洁，一句嘱咐完，便干脆利落地转开了话题，“情况？”

“西凉国师领兵亲征，合兵潼关外，总兵力二十六万，要求斗将。”

男人点点头，闭眼思量了片刻，再睁眼时，素来温润的桃花眼中已是杀气凛然：“许源朗，李信。”

两人齐齐抱拳，应声道：“末将在。”

“你们带人驻守城墙，作为第二道防线。”

“是！”

“蒋桥落，周泉，尤安兴。”

两个文士动作几乎同步地一收折扇，和骁骑营统领一起抱拳：“末将在。”

“蒋桥落带人守在城门后，周泉、尤安兴为左右翼，埋伏两侧接应，为第三道防线。”

“末将领命！”

“希芸。”

女将的声音清脆有力，一如当年：“属下在。”

“你和暗五带兵去栈道那边，找程昱说明此事，迎接援军，以防万一，为第四道防线。”

“属下领命！”

“汪杰，影、”温庭湛顿了顿，她差点忘记了，影一已经不在了，目光从左到右扫过众人的脸色，到底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接了下去，“汪杰、楚烨。”

在座的几个老将偏过头去，心知温庭湛此刻定是不好受的，汪杰沉声应道：“末将在！”

“你们带着骁骑营，随我去关外斗将，为主战线，第一道防线。若是有所不敌，不必管我，全军即刻入城，关闭城门，与蒋桥落汇合，分兵至许源朗李信处，坚守不出。”

“是！”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所有的事务全部被妥帖地安排好了。许源朗李信擅守，周泉、尤兴安擅诡谋，蒋桥落擅强攻，希芸暗五直觉强，擅奔袭，他们各自有着自己带出的队伍，各有特色。继雷霆手段拿下首鼠两端的小人后，每个人都被安排在了适合的位置上，每一支队伍都发挥了他们应有的优势。

楚烨看向身侧冷静果决的人，眼神中无可避免地流露着恋慕和骄傲。男人如剑如松般英挺的身姿落在他眼中，在他的心口烧起了一把火，楚烨轻轻舔了舔唇，竟难得地感到有些口渴了。他只得微微低头，将眸中那些暗色的疯狂全数敛进黝黑的瞳仁深处，在心里默默地想着，还不到时候呢，可不能让先生看出了他的想法。

温庭湛并没有注意到楚烨的小动作，安排完事务，她便一拂袖摆，提剑起身：“各归各位，一炷香后，开城门，汪杰！前面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