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洞开。
长枪的骑兵在先,步兵押后,浩浩荡荡地涌了出来。
“将军,”骑在马上的汪杰回头看向低声咳着的温庭湛,面色忧虑,可到底是不敢违背他的意志,只好默默闭上了嘴,等着他的吩咐。
西凉的国师已是七十多岁的老者,却仍旧是二三十岁的模样,他打马立在阵前,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见到涌出的兵士,身边的副将凑上去,小声地将来者的身份和最近的战绩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他,马蹄声中,他猛然睁开了眼,浑浊的眸子爆出一阵慑人的精光。
温庭湛催马上前,停在了汪杰身前半步处,率先开了口,跟在他左侧的楚烨能够清晰地看到,他捏着凝渊的指骨用力到青白。他用了西凉语,声音平平淡淡,不见波动,仿佛真的只是两个关系一般的朋友许久未见,上去打个招呼而已:“又见面了,塔格尼。”
从西凉国师率军亲征的消息传来时,温庭湛就知道自己的身份瞒不住了。年轻不老,长命百岁,她也是今日,才从这人身上看到真实的范本。前几日伤到的、还没有完全恢复的经脉尚在隐隐作痛,温庭湛忽然庆幸自己前些日子选择了化骨为花,虽然断去了轮回转世,但到底让自己恢复了原先的实力,也间接减轻了休养的日期,否则今日她绝对守不住潼关。
西凉的国师顾自优雅地下了马,朝着尚还在马上的温庭湛颔首,语调中带着些许僵硬地用官话招呼道:“好久不见,镇远大将军。鬼魂的日子,很难过吧?”
镇远大将军,前朝军神,温家军的统帅温庭湛,这可是传说级的人物!军中很快便骚动了起来,温庭湛微微抬手,跟在他身侧的汪杰即刻体会到了他的意思,回身,扫了一眼身后的骁骑营,堪堪遏制住了众人浮动的心思和急于证明的心情。
“呵,”温庭湛垂眸轻笑了一声,并不否认他的说法,反正在他下定决心出面斗将的时候,就已经料想过如今的局面了,因此,塔格尼的挑衅,她并没有放在心上,话语在舌尖转了转,便还了回去,“彼此彼此,长生不老,大约,也不会舒服吧?”
在听到西凉国师的那一声“镇远大将军”出口的时候,楚烨就已经愣住了,他像个机器人一样转过头去,感觉自己的每一块颈骨都在咔咔作响。镇远将军,镇远侯,惊才绝艳的温家玉郎,温氏最后一任家主,落幕前最盛大的灿烂,温家嫡子,温庭湛。竟然,是他。
怪不得先生认识这样多的世家家主,怪不得先生样样皆是精通,怪不得先生曾说现在的他还没有资格知道他的身份。温家玉郎,前朝最后的传奇,他要报的,是温家最终满门抄斩的血仇啊!现在这样弱小的他,只能让先生辛苦地护在羽翼下,又怎可能成为他的助力?
塔格尼见没打击到他,有些郁郁,可他眼神一转,停在了温庭湛的武器上,重又裂开了嘴:“你们中原人向来都是口是心非的,你们的皇帝这么对你和你的家族,你居然还愿意为他卖命?你现在,可是连神枪流溯都没有了,你要拿什么跟我打?”
“我守的,是国,不是朝廷,”楚烨看过去时,温庭湛的眸光有些幽远,他用西凉语回答着对方有些无礼的提问,“皇帝是谁,关我什么事情,我只要潼关不破,我只要天下的黎民安居乐业,我只要那些害了温家的人血债血偿,至于皇帝,他们要抢,便去抢吧。”
“至于流溯,”他的手指在凝渊苍劲古朴的剑鞘上划过,复杂的情绪翻滚融合,眼眸之中甚至隐隐有了水色,深深吸了口气,他轻声回答了对方的最后一个问题,“我不再是温家军的统领,也再没有需要我一心一意护佑的人和东西了。流溯此枪,是我不配。”
两人斗了这么多年,到底也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感觉,塔格尼看着自己一生的宿敌落得这般境地,又回想起了多年前对方意气风发的模样,甚至自己听到温家满门抄斩时的样子,心情是说不出的复杂。但他们这一生,注定只能是敌人,两军阵前,也实在不是什么叙旧的好地方,他抛了抛手中的匕首:“这是专门为你打造的玄铁匕。”
温庭湛瞳孔紧缩,玄铁匕,赫赫有名的法器,以玄铁为刃,专克阴鬼之物,只要在鬼魂身上留下一个伤口,就会有至刚至阳的能量顺势流入加重伤口的伤势,除非将整块伤口全部切下来,否则绝无可能自己恢复。礼尚往来,温庭湛扬了扬握在手中的剑:“凝渊。”
听到这个名字,塔格尼的神情也变了。“临渊羡鱼,曲水流觞”,名刀凤临、轻剑凝渊、古琴羡仙、长笛诱鱼,短匕曲影、红绫若水、血枪流溯、折扇觞时,凡习武之人,上古八柄神兵无人不知。他也曾派人寻找过曲影,不过一无所获,只能退而求其次,以玄铁打造了现在他手中那两把匕首,没想到温家的底蕴如此深厚,光是温庭湛手中,就占了两样。
这八柄神兵,大概是这世间存在的、少有的,能够阻止塔格尼伤势快速自愈的兵器。长枪流溯被他放在了程昱那里,若是温庭湛手中再没有其他的神兵,这一场,两人也就不必打了,温庭湛根本不会有半分胜算。但现在,他手中的,是同为神兵的轻剑凝渊。
两人的气氛陷入了僵持,他们都知道,这不是几年前的相互试探了,塔格尼若是要攻入潼关城,便要踏着温庭湛的尸体入内,而温庭湛要想一劳永逸地解决边患问题,必须借此机会将塔格尼斩落于此。他们,都只有一次机会,这也将会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战。
温庭湛在这世上已经无牵无挂,温家满门抄斩,所有她熟悉的、想倾尽全力保护的亲人都早已长眠于地下,生前未曾见过的友人下属,也都已经见过了,这一世,楚烨虽是她亲选的半弟子,但她要替他铺下的路,也都已经铺好,剩下的,只能靠他自己了。
塔格尼看着对方一点点沉郁下来的气势,心中难得有了些不安。这人是个疯子,即使在他生前的时候,背后有着家庭有着下属,只要打起来,便从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情。而现在,唯一能让他放在心上的温家人死了个干净,更加没人牵制他了,这人就像成了一柄没了剑鞘的剑,倒是让他有点担心起斗将时自己的安危来。
迎着塔格尼打量的眼光,看懂了的温庭湛冷冷地嗤笑了一声,她死的这些年,塔格尼一直呆在安定的后方,到底是生疏了,怕是早已经忘了战场上的规矩了,最不想死的人往往就是死的最快的。他越是这样想,出招便越是束手束脚,破绽也就越容易被突破。
不想再与眼前这人纠缠下去,她握着手中的剑鞘斜挡在身前,右手握着剑柄,左手拇指轻轻一拨,锃亮的剑锋出鞘登时寸许,剑脊裸露在光线中的半寸青色凄迷至极。她整个人的气质转瞬就变得锋锐起来,和手中的那柄凝渊融在了一起,像是一柄新开刃的、煞气冲天的长剑,冷声喝道:“温家温庭湛,最后一任君子剑,请指教!”
塔格尼的眼睛微微眯起,随手扯下了身上碍事的披风,只着一身紧身的玄衣站在两军阵前。乌黑的双匕扣在手中,他的气势节节攀升,身体渐渐压低,含胸侧步,脊背弓起,眸中精光乍现,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黑豹,声音中也不见了方才的优雅,反倒像是毒蛇吐信一般阴森:“西凉国师,最后一代追风者血脉,塔格尼。”
君子剑的传承随着温家的香火断绝而断代,追风者的血脉因为塔格尼氏族最后一位女子的死亡注定断绝——非纯粹的塔格尼血脉继承不了追风者的天赋。最后一任君子剑,最后一代追风者,气势全开,代表着西域和中原最高战力的两人面对面戒备着。
空气中饱和的内力鼓动了两人的衣衫,黑沉哑光的匕首在出手的时候就已经去了外面的包裹,在光中轻轻颤动,发出一阵低吟。尚在鞘中的凝渊应和般的嗡鸣一声,两人的气势相接,在中线处犁出一条深深的沟壑。
塔格尼身形一晃,像是水中融化的糖一般,突兀地消失在了原地,追风者一族的最高天赋,隐匿。面对曾经势均力敌的对手,他开始认真了。独立在原地的温庭湛并没有动作,只是微微垂眸,握剑的手紧了紧,指节泛起青白,努力放大了自己的感知。
在场的兵士军官全数静默着,没有人说话,他们将有幸见证一个时代最壮美也是最凄丽的落幕。胜者将带着欢呼声生存下去,败者则带着不甘沉入永夜,一个传说升起的同时必定意味着另一个生灵毫无疑问的陨灭。这,就是战场,这,就是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