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常年领兵的将军,对行伍的感受自然是最深的,而琴为心音。琴声里,听众仿佛真的来到了两军对垒、旌旗猎猎的战场,金戈铁马俱至,喊杀声混合着杀戮的血腥气在空中浮动,歌声疏朗大气,直上云霄。小七被这样的氛围感染着,竟也升起些豪情来。
现在的这个“小七”是从来没有上过真实的战场。作为在二十一世纪的红旗下长大的秃头少女,她平日里至多不过是看看小说刷刷剧,空闲的时候开开脑洞,和几个姐妹一起看着好看的小哥哥尖叫,不用说是直面战场和杀人了,连稍微血腥一点的场面都没有见过。
自从前些日子睡了一觉就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里,还找不到任何回去的方式,她也并不是没有慌张过,但是与生俱来的心大让她很快回归了自己的本性,吃吃瓜、吐吐槽,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反正作为一只阴气团子,她并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
她对自己的胆量也很有自知之明,那些鲜血嘶吼不属于她,于是前些日子楚烨上战场的时候,她就借口无聊,直接屏蔽了对外界的感知——换一句话说,她自始至终,对这个世界并没有任何认同感,只认为这是一场梦或者是什么奇异的幻想。
但现在,铿锵的琴音打破了她的念想,小七沉沉地吐出一口气,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完完整整地感受到,自己现在已经流落到这个时代了。不管是楚烨还是画面中的小哥哥,他们的命运都与她自己的息息相关,她应该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尽力融入这里,而不是把自己作为局外人,吃着瓜吐着槽,真的成为一只无所事事的咸鱼,等着别人来决定她的命运。
开始的战歌声高亢嘹亮,像是战场上吹响的号角,可唱着唱着,那人的声音中却含了一些他们听不懂的、极尽悲哀的哽咽。白衣美人一手轻按在了身侧的剑上,微微闭上了眼,纤长的睫毛轻颤,曲调变化,连带着音律也渐渐嘶哑低沉了起来。
歌声渐止,琴声渐歇,一曲歌罢,万籁俱寂。沉默片刻后,白衣的青年睁开了双眼,伸手提起了方才未曾摔碎、随手放在一边的坛子,依法炮制,摔在了墓碑前。自己重重地跪在了那一堆七零八落的碎片上,叩首三下,再抬首时,眼睛已经红了:“兄长,生辰快乐。还有,我最终,不但没能护住温家,还连累得家族满门抄斩,对、对不起。”
他的膝下是满地锋锐的陶瓷碎片,这样丝毫不见收力的动作很快便有了反馈,鲜血在白衣的下摆快速晕染开一整片鲜红。跪在碎片上的男子疼得脸色发白,却愣是没有发出丝毫呻吟,他只并起三指,对天起誓:“我温庭湛在此以魂灵起誓,有生之年必竭尽全力,让欺我温氏无人,辱我温家先祖者血债血偿!若违此誓,便当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
一直看着温庭湛动作的楚烨终于忍不住霍然起身:“先生!”先前的那些情绪他可以置之不理,甚至先生对他兄长自虐式的道歉他也可以勉强包容,但鬼魂的誓言是有着真实效力的,他这样不管不顾地发下毒誓,若是没能完成,又会对他本人造成何等的伤害?
坐在他肩膀上的小七却只“啧”了一声,颇有些意味不明地分出一缕阴气把玩着,轻轻叹了口气。她一直认为指天为誓只是古人美化后的说辞,没想到第一次见到,便会是这样的震撼。这不是她在影视剧中看到的虚假镜头,鲜血和誓言就真真实实地发生在她面前,虽说早已从史书中了解到古人的以家族为重,但到底是敬畏的。
但这样鲜明的异常做派在心细如发的楚烨面前无异于是不打自招,电光火石间,楚烨的目光倏然转向了自己颈侧的小七:“你不是小七!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七在温庭湛跪下去的时候就会猜出他的心思,会让他阻止,但是现在这人只坐在他肩膀上一副看戏的模样。有了疑点,再回想起这几天的相处来,其实“小七”的语气和行为中处处都透着不对劲,也只是他以为对方小孩子心性,才被成功瞒了过去。
楚烨轻松地将阴气团子从肩膀上甩了下来,佩剑出鞘,剑尖直指,满脸警惕的模样。
“不错嘛,居然被你发现了。”被他甩出去的阴气团子滞留在半空中,拉长,显出一个若隐若现的高挑身形,淡薄的黑雾伸手捏起了他的下巴,“重新认识一下哦,楚小公子,我呢,叫做简荇,是个来自几千年后的吃瓜群众。可惜,你还没有美人哥哥长得好看呢。”
说到他的先生,楚烨的眼神倏然一利,他握着佩剑的手微微动了动,吃瓜群众这个说法他并没有听说过,不过这样的气势,大概在几千年后不会是个什么小角色吧?敌友未分,对方又不知底细,楚烨到底还是不敢轻举妄动,他抿唇不语,就这样直直地看着化形的黑雾。
这边的简荇也是吓了一跳,她没有想到楚烨会这样敏锐,情急之下模仿着以前看过的那些狗血情节里的霸道总裁演了一场戏,稀薄的阴气幻化的形体有些缥缈,很好地掩盖了她紧张之下的一些小动作和极不自然的神色,竟然也真的把人镇住了。
但匮乏的阴气并不足以支撑她长时间的保持这种形态,简荇只觉得身体一轻,等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她被什么东西托在手中,一张大脸正和她越凑越近。她几乎瞬间炸了毛,张口便骂,虽然出口的是一片“唧唧啾啾”的叫声,楚烨却神奇地听懂了她的话。
在对方近乎口不择言的谩骂中,向来淡定的楚烨难得皱了皱眉,他将手中的小东西拎起来放到了镜子前。于是简荇在高大的镜子里,看到了一只浑身绒毛炸起、虚张声势的银喉长尾山雀,对,就是那个在原先的时空被女孩子们戏称为小肥啾的、可可爱爱的小鸟儿。
她原本高涨的气势一下子就瘪了下来,弱叽叽地叫了一声,音调中还带着些微不可查的委屈。果然,就像是原先一样,当她在自言自语或是特意屏蔽了楚烨的情况下,对方并不能领悟到她的意思,只有些诧异地望了她一眼——由于她现在的状态,楚烨大概已经彻底将她排除出了有危险这一范畴了,毕竟这样毫无杀伤力的体型也实在不可能伤人。
她转头看向画面,白衣男子又不知从哪里取来了新的酒,喝空的酒坛子七零八落地倒在墓碑前的泥地上,被满地的碎片割伤的膝盖和小腿还在沁着鲜血,染得下半截白袍几乎成了红衣,那人却依旧毫无所觉地伸着白皙修长的手指,捏着一个坛子往自己嘴里灌着酒液。
已是将夜,落日璀璨的光晕透过林间的缝隙照耀在倚着墓碑半坐的男人身上,那人喝完了手中的一坛子酒,怔怔地看着刺目的日光,忽然就闭上眼仰起头来。一颗透亮的水珠顺着他的眼角滑落,悬在他的下颌上,映着晚霞的余晖,滴落在泥土里,无影无踪。
原本一直对人抱着玩笑心态的简荇终于在这样深切而不加掩饰的悲意中愣了神,小肥啾抬起了雪色的脑袋,透亮的眸子直直看向了身边的人:“他是谁?”她用的称呼是他,不再是之前带着戏谑调侃的美人哥哥,她是真的想了解这个人和他背后的或许极为沉重的过往。
楚烨揉了揉她的脑袋,罕见地有些犹豫,不过想到这人会始终跟在自己身侧,这样基础的信息也瞒不了多久,干脆坦白了:“这是我的先生,温家嫡子,前朝镇远侯,温庭湛。”
不像是第一世从小被养父母带到战火纷飞的国外,后来长期游走在黑白生死之间的温庭湛本人,简荇在华国长大,面对着各种各样的考试,对古华国的历史可谓是相当了解。温家玉郎温庭湛是古华国极为有名的将领和美男子,琴棋书画、诗书礼乐样样皆精,那么她眼前这位称他作“先生”的,大概就是楚国第三代帝王,后来嫁做他男妻的楚仁宗了。
历史上温庭湛的一生,除了领兵打仗便是休息养伤,他们那个年代的专家普遍认为他的第一次战死是为假死,加上温家用于保存她尸体的是寒冰棺,让温庭湛的身体得以进入自我修补的深度沉眠。等到朝代更迭,温家的陵墓在盗墓贼的扰动下打开,这才唤醒了沉睡着的镇远侯,他顺着记忆回到原先温家在的地方,也就有了楚仁宗和他的初遇。
简荇现在只想呸他们一脸,且不说温庭湛了,她的存在就已经显示了鬼魂的真实性,埋了几十年,以古代的技术,尸体估计都要烂了,还苏醒呢。
在之后的历史中,温庭湛一手教养长大了楚烨,亲自将他扶上皇位,楚仁宗彻查前朝温氏灭门之案,牵连几大世家,为温家忠烈报了满门抄斩之仇。但大概是没有得到良好的照料和休养,在楚仁宗登基前不久,他就陷入了昏迷,直到几年后他才醒来,重建温家后又想带着温家军戍守边疆,楚仁宗以帝王之尊、男子之身甘愿下嫁,这才将他留在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