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烨的目光紧紧落在温庭湛的身上,他的用意却是不止之前说的那些,更有想要继承先生衣钵的想法在。但他知道,他的体质并不适合习武,先生对他的要求素来都是“君子不立危墙”,只要先生在,他绝不会有什么机会亲自驰骋沙场的。这样的决定,也不过是为着自己能够名正言顺地来叨扰先生,请求先生的指点而出口的。
在楚烨的目光中,温庭湛的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神色来,他淡淡地颔首,并没有再随意地出声指点,只亲手替楚烨将第三杯茶水满上,举杯示意送客:“阿烨,既是想明白了自己以后的路,就不必再在此处陪着一个废人浪费时间了。这一杯,先生祝你前程似锦。”
楚烨动了动唇,想反驳那句“废人”,却在温庭湛平静的眸光之下收了声,安安分分地敛袖施礼,退出去的时候还贴心地替她掩上了门。看到他的背影消失的刹那,倚在床铺上的人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温柔,这样直白的不属于亲友的善意,她似乎,从未遇见过。
被先生用一杯茶水送出门外的楚烨在第二天就被程昱派人请了过来。程大将军哥俩好地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自己是先生生前收下的弟子,算是他的大师兄,又带着他在温家军众人面前刷了个脸熟,然后就开始带着他一起处理军中的各项事务。
军中事务向来繁杂,连程昱自己,一时半会儿都理不清楚,更不用说是什么都没有体会过的新手了。开始时被温庭湛连着折腾了好几年,程昱现下终于逮着了机会,在小师弟身上好好地“欺负”了回去,美其名曰“锻炼新人”。可怜的楚烨包揽了军中一半的活儿,忙得几乎脚不沾地,等他再看见先生,已是将近一个月后了。
那时恰逢一场偷袭阻击战结束,在军中连轴转了好几个日夜的楚烨正打算回自己分配到的房屋中休息一日,却看见他的先生白衣白伞,额上还缚着白绫,手中拎着一只竹篮,恰好从他的车马面前走过。知道那人像是与生俱来般的警惕心,楚烨并没有妄图亲自跟上去的打算,只多看了几眼,顺带悄悄唤醒了在自己脑海中沉睡着的小七。
自从他忙于军务,无人陪伴的小七也是越来越懒了,虽说鬼魂原本不需要休息,但是沉睡同样能够帮助它们快速地恢复自己的状态。所以,小七现在一般都是晚上借着月光中的气息修炼,白日在他的脑海中睡觉,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听到他的呼唤,少女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语气中还带着显而易见的戏谑:“呦,怎么想起我来了?一看就是不怀好心,让我看看……啧啧啧,这是终于找到什么理由,可以光明正大地偷看人家美人哥哥的事情了吧?这么雀跃的?”
楚烨被小七的几句话调侃得羞愤欲死,他脸色通红地张了张嘴,想要辩驳自己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不堪,只是因为担心先生有什么事情,但是想一想自己对先生那些隐秘得不为人知的龌龊心思还有小七对他心中所想之事一清二楚的能力,到底还是悻悻地闭上了嘴。
楚烨不知道的是,在他的先生因为星辰之阵断去与天地之间的联系的时候,寄存在小七身上的魂魄就因为阴气的极度不稳定和天地的排斥而不停动荡着,生前的记忆受损,受本体的影响也时强时弱,所以他脑中的声音才会时而是幼儿的奶音,时而又是少女的声线。
在温庭湛与塔格尼的那一战之后,原本附在小七身上的小姑娘的魂魄已经彻底耗尽了自身的元气,投往轮回去了。现在在小七身上,继承了两人之间记忆的,是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咸鱼腐女,她与本体能够相互通晓情绪的亲密关系也已经彻底斩断。
吐槽归吐槽,她手上的动作却不慢,楚烨很快在自己的面前看到了温庭湛的画面。在他不知道的角落,小七把自己的身子团吧团吧塞进了他的意识深处,努力遏制住了属于颜狗的尖叫。因为懒的缘故,她只继承了原先那个“小七”的记忆,却只看到过楚烨的样子,这人长得虽是俊俏,但却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但是刚刚她在画面中看到的男子让她惊为天人!
一袭白衣飘然出尘,撑开的白伞上横斜着一支墨色的梅花,挡住了飘落的雨丝,三千青丝用玉簪简单地簪起,几缕墨发垂落在胸前,那双桃花眸中似还氤氲着些水汽,整个人清雅俊秀,还带着淡淡的忧郁,端的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颜值,这颜值也太高了!要不是怕楚烨心中生疑,她都要尖叫出声了!原先楚烨让她眼前一亮的外表顿时不香了,她偷偷探出头去,又看了一眼,缩回来时呈双手捧心状,啊啊啊,哥哥我可以!可惜原先陪着她沙雕的姐妹不在,否则就更完美了!
欣赏过后,正事还是要关心的,她可不想因为她的一时不注意,让画面中的大美人出了什么意外,自家这位不靠谱的主人可还暗恋着人家呢。趁楚烨掩上书房门的空隙,小七又重新从他意识深处钻了出来,回到了他的肩膀上,陪他一起看起了温庭湛的行踪。
温庭湛此时,已经停在了一块老旧的墓碑前。他自出城后便收了伞,用自己才刚恢复的内息一路轻功到此处,身上轻薄的白衣已经被细雨打湿了。两人看着他将手上拿着的伞重又撑开,在墓碑前笼起一片晴朗的小天地,将从竹篮中取出的香烛纸钱一样一样摆在伞下,掐了个指诀,正红的火苗在指尖出现,火舌很快便吞没了这些祭品。
他也不嫌弃地上的泥泞,一拂衣袖,靠着墓碑坐了下来,伸手从竹篮中取出了一个杯子并两坛子酒。拍开封泥,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捻起淡青色的玉杯,琥珀色的酒液从稍稍倾斜的坛口流溢而出,很快便灌满了整个杯子,那杯注满美酒的酒被稳稳地放在了墓碑前。
那人随意地曲起一条长腿,提着酒坛的手对着地上的那个酒杯轻轻一扬,神色中带着些许怀念,像是在敬什么人。他也不要杯子,对着坛口一仰脖子,就这样直接喝了起来,未及咽下的晶莹酒液顺着那截雪白的颈项淌进衣襟里,很快打湿了一小块衣料。
他喝得又快又急,不过片刻,一坛子酒就已经不剩多少了,上涌的酒意不出所料地熏红了他的眼眸,冷白的肤色衬得他眼尾的那一线绯红更显得妖异非常。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男人的胸腔微微震动,低低的笑声顺着画面传来,他的声音中带着无尽的苦涩和自嘲。他极慢极慢地抬起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兄长……哥,哥哥。”
美人醉酒伤情,这样的画面最是容易动人心魄的,楚烨掩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紧了。蹲在他颈侧的小七轻轻“啧”了一声。噫,这是什么狗血剧情,她这是见证了一出发生在现实中狗血的三角恋么,中间还掺杂着暗恋、死亡和德国骨科的剧情。
她偷偷地侧头看了一眼自己主人隐忍幽深的眸子,在心中为他点了根蜡,要知道,在感情里,生者是永远争不过死人的,失去的才弥足珍贵,更何况自家主人现在只是暗恋中的单恋,画面中的大美人对他显然只是单纯得没有半分逾越的师徒之情。
眼前的景象并不会因为观者的复杂心绪停留。一坛酒饮尽,白衣美人红着眼拍开了另一坛酒的红色封泥,抓起坛沿就往嘴里倒了一大口,感受着辛辣的酒液顺着喉管缓缓滑落,他低沉着语气又唤了一声“哥哥”,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对不起”。
他伸手,将杯中的酒倾在墓碑前的泥土里,又小心地满上,在原先的位置放好,这才向后靠了靠,换了种更加舒适的姿态倚在了碑上,开始细细地说起了自己这一年的经历。
他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便是对着一块墓碑,也只是絮絮叨叨着那些有意思的或是成功的故事,对这些背后的艰辛却是半字不提。小伤小病自然是不用说,连前些日子借用了星辰之力的阵法,甚至斩断了自己与这个天地的联系,都被他说成了用了个小法术。
他的话向来都是要夸大了听的,楚烨听着自己先生风淡云轻的叙述,藏在长袖中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在他顾及不到的时候,他的先生已经收到了这样多的伤害了么?继承了小七记忆的女孩子却并没有什么感受,毕竟只残存在脑海中的,还带这些童稚的文字性描述并不足以激起她的心疼,她只觉得那人喝酒时自带的疏狂气质令人着迷。
没等这两人从各自的心绪中回过神来,温庭湛已经几口喝完了坛中的酒液,他将坛子在石碑前的地上摔碎,伸手幻出了那把伴随着她半生的琴。纤细的十指在琴弦上抚过,铮的一声弦响,伴着自己的琴声,他唱起了军中的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