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楚烨清醒时已是半夜时分，一侧头就可以看到那只没心没肺的小肥啾躺在他的颈侧睡的正香。被妥善处理过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支撑着自己半坐起来，伸出的手却刚好碰到了简荇提前安放在他身侧的水晶。之间传来冰冷湿润的触感，楚烨无声无息地重新软倒在了床榻上，他的精神被一股极强大的力量牵引着，陷入了一段原本不属于他的记忆当中。

开头是晃动的视角，房间内熟悉的布局和角落里露出的一点布料很快让他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就是那只跟在他身边，一开始还试着威胁他的蠢鸟。他顿时脸色一黑，自己当时昏迷着没有醒，那蠢物就敢在先生面前露面，别以为自己没听到前些日子她肖想先生的话。

要是先生发现了。楚烨顿了顿，脸色更黑了，要是先生发现了，他都觉得没有丝毫威胁的蠢鸟，他并不认为先生会为了那万分之一大小的可能罔顾性命把蠢鸟弄死。

而且蠢鸟和先生同是鬼魂，听蠢鸟的声音，还是个娇娇软软的女孩子。他记得先生生前做镇远侯的时候，是结过亲的，和风家嫡小姐风静姝，想必先生更喜欢的也会是女子。想到这种可能性，楚烨整个人都不好了，顿时歇了借先生来惩治她的心思，甚至决心把人藏好了。

想归想着，楚烨还是站在蠢鸟的视角上接受了她的记忆，看着先生将自己小心地放在床铺上，替自己掖了掖被角，找来了军医和兵士，这才出门处理军务。楚烨本来还有些酸涩的心情顿时雀跃了起来，大仇未报，先生一定无心情爱，况且现在看来，先生还是关心他的。

接着，蠢鸟的视角又变幻了片刻，似乎是在他的房间里来回扑腾了一会儿，有些无聊的她终于打开了追踪先生的画面。看着看着，楚烨的脸色慢慢凝重了下来，他就知道，蠢鸟会在自己休息前把这一段记忆全部留给他，还特意放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一定是有原因的。

先生吐血，去帅帐，在叛徒面前说出这样一段剖白，在众人不注意时候完全无法遏制的悲痛神色以及那双深邃宁静的桃花眸中灰烬般的空茫。楚烨越看越心惊，越看越愤怒，在他顾及不到的地方，在他还没有能力伸出手的时候，原来他的先生已经背负了这样的重量。

不像是来自现代的简荇，楚烨是货真价实的古代人，所谓天地君亲师，对于君王在纯臣世家中的影响力，他远比简荇要清楚得多。难怪他的先生偶尔会流露出那样脆弱的表情！难怪在他询问程昱温家血仇的时候，程昱会用那样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远处却闭口不谈！

楚烨的眸色愈发冰冷了，他知道先生的性子，他的先生向来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若是白家与皇室勾结西凉的事情在当时便被先生发现，先生绝不会为他们带兵戍边，定是在安顿好家人后起兵谋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事后露出这种绝望的神情。这意味着，先生知道事实是在这一世，在她以为牺牲自己保全了温家之后，在知道了温家被满门抄斩之后！

裹着蜜糖的刀子才是最痛的，给人希望，再亲手将其推入地狱，世间最恶毒的做法也不过如此。前朝皇室连秘密杀了先生的父兄，再以家国大义将尚还年幼的先生逼上战场这样无耻的事情都做得出来，那是否，先生的一次次被刁难都与他们有关系，那些迟迟不至的援兵和粮草都是出于他们的授意，甚至再想深一些，先生的身殒也是他们的预料之中？！

叛国之罪，所谓的叛国之罪有很大可能是真的，只不过叛国的主角不是世代忠良的温家和马革裹尸的先生，反倒是那群道貌岸然的皇室子弟罢了！倒打一耙，贼喊捉贼，楚烨前些日子里刚升起的满腔热血仿佛被冰水兜头浇下，再不见了半分踪迹。

他以为，军中会是热血的汉子们共患难同进退的场所，他以为军中是周旋在朝堂市井之间的最后一片净土。但是眼前的事实狠狠打了他一耳光，他看到的那些光明，不过是他人拼尽全力为他织造的假象，他所以为的义气，不过是有人为他负重前行后的岁月美好。

想来也是，能够教养出先生、支撑起温家的温以卯怎会轻易落入陷阱，就算真是一时不查，那么与之同行的作为温家嗣子，极得先生信赖的温庭熹又怎么可能就这么放任自己的父亲陷入危险？能够同时蒙蔽这两人的，一定是温家军中之人，而且，地位也一定不低。

再想起他前些日子搜集史料之时看到的那些，晋哀帝无厘头的催促龟缩城内试图坚壁清野的温家军出战的十几道圣旨，傅家主支的家主在朝堂上拼尽全力地为先生争取来的援兵和粮草在半路被匪寇拦截，西凉军队对先生带领的那一支温家军行程的了若指掌，还有最后先生战死时半路上埋伏阻击的敌军，甚至连护送先生尸体回京的人都不放过。

细思极恐，当真是细思极恐啊。在外人看来，先生作为温家家主，又是战神镇远侯，理所当然地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保命手段。先生本身人脉极广，若是以他自己的命作交换，温家的整个势力护不住，护住几个亲人，为温家留下些血脉总是足够的。

若是当真让先生多活几日，或者是让温家缓过一口气来，难保他们之前的布置不会露出什么马脚来，于是幕后之人斩草除根，在短短的几日之内连下杀手，先是将先生的尸身阻拦在关外几日以确认死讯，又匆忙地给温家安上了叛国的罪名，将所有牵连的人悉数扣入牢狱监禁起来，最后不顾一切地在最快的时间内斩草除根，连一丝血脉也未留下。

所以重来一世，先生才会与他说那么多混迹朝堂的要领，所以在他询问为何无人出头的时候，先生才会顿一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感慨着人心经不起考验。先生以他惊才绝艳的智慧和铮铮傲骨，凭一己之力撑起了温氏，护住了摇摇欲坠的晋朝王室，最后却为了这样一群小人可笑的怀疑，被生生折了双翼，战死边疆，甚至连自己家族仅有的血脉都保不住。

好一个晋朝，好一个晋哀帝！表面上尊先生为战神，封赏他作镇远侯，背地里捅刀子一个比一个在行。楚烨几乎用尽心力，才堪堪控制住了自己对这些虫豸即将出口的辱骂，就是这样的人，让他的先生竟然生出了死志！那双璀璨星眸中浓郁的死气几乎要逼得他发狂！

与此同时，他也终于知道了先生说的他不够资格是什么意思了，他要对上的，是那些曾听命于前朝皇室的世家佞臣，是被他的父辈不小心遗漏的前朝余孽啊！现在偏安一隅、还靠着先生荫庇的他，又有什么能力和手段去与这些盘根错节了上百年的庞然大物交锋？！

楚烨心绪的巨大动荡很快吵醒了沉睡的简荇，小肥啾动了动，有些呆滞地从自己的翅膀中探出头来，轻轻“唧啾”了一声，随意而慵懒的女声在他耳畔响起：“可总算是醒了。不是我说，这大半夜的，你不睡觉这么激动干啥呢？”

听到身边这只蠢鸟的声音，楚烨到底是稍稍松了口气，看过了先生的画面，又推测完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并不认为自己能够比得过先生的他现在看谁都像是人面兽心的模样，也就只有先生和身边这只蠢鸟还可以信任了，他张了张嘴，到底难以形容自己现下复杂万分的心情，到最后，也只淡淡地唤了一句：“蠢、简荇。”

简荇飞到了他面前，歪了歪脑袋，看着对方满腹心事的样子，拇指大小的鸟脸上简直写满了嫌弃，毫不客气地张口便怼：“呦，共享了我给的记忆，咱楚小公子不开心了？我男神为你累死累活，你就这么点臭脸色是要摆给谁看呢？也不知道长进一点儿帮帮忙。你家先生为了这件事都想自寻短见了吧？再不好好看着他，之后有你后悔的！”

噼里啪啦一段话，把楚烨说得直懵，简荇也不管对方的接受度如何，反正从未来回来的她知道这段历史再看现在的场面，就知道温庭湛最后的那几年所谓重伤昏迷，大概也全是自己作出来的。这样说来，他估计也是真不想活了，连向来严谨的未来中，都从没有规划出属于自己的那一条路，执意要把自己埋葬在最深沉的夜色里，和他的家人一起沉没。

本来简荇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看了看楚烨有些难看的脸色，到底是歇了心思，感情之事向是两人之间的私密，看不看得清不是可以由她掌控的。能提醒的她都已经提醒了，楚烨看起来也不像是毫不知情的样子，再往后，她一个外人，还是少去插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