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拢的兵士到底还是有点眼色的,大概也是不太好意思就这样明目张胆地车轮战,欺负一个看起来身娇体弱的贵公子。几个彪形大汉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会儿,在人群里挑出了十个最能打的,取了兵器,一字排开在擂台前。温庭湛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地将尚还在鞘中的剑横执在右手上,信步走上了擂台:“准备好了?那就一个个地来吧。”
他的样子实在太过嚣张,以至于第一个上场的兵士很看不惯地回了句嘴,小声地说了一句极为下流的脏话。温庭湛的神色一瞬间冷了下来,似笑非笑地乜了一眼程昱,右手拇指轻轻向上一挺,凝渊出鞘。锋锐的青色擦着他的鬓发飞过,截下了身后柔韧的柳枝。
温庭湛干脆把手中入鞘的剑也扔给了楚烨,手执柳枝一甩,柳叶纷飞,柔韧的枝条在空中发出清脆的炸响。程昱看着台上人愈发冰冷的神色,头疼地扶额,他拉过那个还呆呆地站在一旁的兵士,吩咐道:“去把军医请来,顺便让汪杰和希芸也到校场来。”
虽然刚刚兵士的话他没能听清楚,也不知道对方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是自家师傅嘴角那抹嘲讽的冷笑他看得分明。这么多年的修身养性,程昱基本还没在温庭湛的脸上看到过这样感情色彩鲜明的表情,连平素深邃如海的黑眸中都酝酿起了风暴,因此他心里明白,这人怕是戳到了自家师傅的痛点了,竟惹得他真的动了怒,那么今天这件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程昱这边刚吩咐完,那边台上的两人就已经动上了手,那兵士大喝一声,雪亮的刀芒对着温庭湛兜头砍落。温庭湛使的明显是套谁也没有见识过的鞭法,柳枝像是灵蛇吐信一般轻巧地避过了刀光,直直袭向对方握刀的手。那兵士一愣,嘴角勾起险恶的弧度,刀光不闪不避地朝着站立不动的青年砸了下来,竟有着些许一往无前的架势。
兵士做出选择的瞬间,温庭湛握着柳枝的手轻轻一抖,袭击的方向陡然改变了,金色的枝丫像是蛰伏良久终于露出獠牙的阴狠蛇类,狠狠地咬上了对方的下腹。病弱青年的脸上陡然绽放出了令人心悸的笑意,在顶尖杀手面前泄漏了自身杀气还想全身而退?做梦!
刀芒未至,灿金色的枝条已经穿透了偷袭者的丹田,那人的脸上迸发出深切的恨意,一手死死抓住了扎进体内的柳枝,另一只手微微一松,长刀朝着温庭湛坠落下来。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他的动作,温庭湛冷笑着震断了枝条,剩余的半截柳枝轻松卷起了掉落的长刀。
他手上内力一吐,卷着长刀的柳枝猛然绞紧,停滞在半空中的刀子散做了漫天碎块,避开了人坠落在地上。程昱正要上来,被温庭湛一鞭子抽回了原地,鞭痕过处,如水般明媚的蓝色凝固起了坚固的屏障,几道席卷而来的寒芒被锋锐的剑气瞬间搅灭。
这细微的声响仿佛砸在了程昱心上,他的脸色倏然就白了下来,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他眼皮子底下,在他治理了这么多年的潼关城,甚至就在他一手选拔教育的温家军里,会有人为了权力争夺耍这样的心机,会有人这样容不下他的师傅,甚至恨不得连他也一并除去。
他咬着牙,愤怒、屈辱、愧疚、无力,那些多年未曾体验过的情绪一点点地复苏,放任它们在他心中来回激荡。等温庭湛处理完了那几条漏网之鱼,和被程昱找来的汪杰、希芸交代完事务,再注意到他的时候,程昱的双眸几乎已经熬成了滴血的红,细细看时,还能看到里面动荡着的风暴。到底是自己徒弟,她低低地叹了口气:“子立,取刀来!”
极具穿透力的声音震醒了尚还浑浑噩噩的人,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程昱一怔,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依言解下了身上的佩刀。看着他的动作,温庭湛颇有些哭笑不得,她并指为剑,在空中轻轻一划,重又替自己斩下了另一条干净些的柳枝作为武器,在手上掂了掂,柳枝深绿的尖端点了点脚下的土地:“上来,打一场。”
其实简荇预知的很对,温庭湛是个标标准准的直男,不,应该说是直女。在温庭湛的观念里,皮糙肉厚的徒弟并不需要什么安慰,她也实在不会安慰别人,有什么烦心事,只要打一场就好,一场不行,那就再来一场。累过痛过,把之前心里的事情都忘记了,就够了。
不过这正和程昱的胃口,他自温庭湛回来以后,就再没上过战场,加上现下发现手下背叛心情抑郁,恨不能亲身上阵与那些西凉狗贼杀上一场。故而听得自家师傅的话,男子很给面子地当场抽刀,也不管现在凝渊不在他手上,就这样干脆利落地一挥刀迎了上去。
温庭湛当面冷笑出声,她的徒弟总算是有点长进了,也知道了挑战的时候对比他强的对手不能手软,但毕竟还是个傻的。他是不是忘了自己现在的武器不是凝渊,而是方才新折下来的柔韧柳条啊?这样直愣愣地提刀冲上来,怕不是找抽哦!
这鞭法还是她第一世做杀手,扮演富家大小姐的时候学会的,阴毒狠辣,舞起来却着实解气。正好她现在的心情也实在算不得美好,看着像傻狍子般吼叫着自己撞上来的程昱,毫不客气地一鞭子抽了上去,战场上这么多年白混了,该是让他长长记性了。
温庭湛的武学造诣向来极高,本身的性子又是极为多变的,这样的鞭法被她用出来却是分毫不显违和。于是,凌厉的鞭影顺着刀芒的空隙攀上了程昱的手臂,破空声后便是一声清脆的鞭响,长长的红痕像扭曲的蛇一样浮现在程昱裸露的皮肤上。
温庭湛可是半点没有收力,沉闷的响声让在场的众人都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再看向那个瘦削的青年时,目光已经带上了畏惧和敬佩。匆匆赶来的程钺看到父亲的佩刀烈阳,正想阻上一阻,但在他看清对战者的样貌时,就已经默默停下了自己的脚步。左右不是他父亲在校场上欺负小辈,这事儿他还是不要上前了,正好由镇远侯来治治这不听劝的老头。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周围环境的变化,出于对一起征战多年的兄弟的信任,不论是温庭湛还是程昱,都相信在汪杰和希芸都在场的情况下,是不会有什么意外打扰到他们的。一时间刀芒和鞭影齐飞,交错纵横的锋锐内力在场上相互冲撞着,扬起的沙尘遮蔽了两人的身形。
其他人不知道,身为温庭湛贴身侍女的希芸却是清楚的,程昱的刀法,几乎全是温庭湛本人教的。在少时拼尽全力斩杀了狂刀王猛以后,她家公子就曾抽出时间来研究过对方的刀法,还将其吃透、改良,毫不藏私地悉数教给了程昱。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希芸看程昱一直都不是很顺眼,她甚至想过,若自己是男子,是不是公子就会收她为徒。
可正是由于程昱的刀法完全来源于温庭湛的教导,所以无论中间隔了多久,他刀法上最明显的缺失在哪里,温庭湛是一清二楚的,就连那些细微的不足之处,他都同样能极为轻松地一眼辨别出来。更不用说现在的程昱已经是老将,而她家公子几乎还处于巅峰时期。她同情得看了眼烟尘四起的擂台,就已经料到了程昱正在单方面遭受毒打的现实。
她猜想的自然没错,不过片刻后,程昱就躺倒在了擂台上,被深绿色的柳枝松松地勒住了喉咙,连握刀的手都在打着颤,顶着她家公子冰冷的目光岿然不动,整个人就像只力竭的蠢狗一样,“呼哧呼哧”地吐起了舌头:“师傅师傅,我输了。”
温庭湛刚动了动手指,松开了勒在他脖子周围的深绿色,看着他这副傻样儿,就气得额头青筋直冒,恨不得把他揪起来再抽上几顿:“程、子、立!你给我起来!多大一人了,又不是小时候才刚开始练武,都是一军统帅了还躺在地上算什么样子?”
她还要再说些什么,却感受到了来自喉头的细微痒意和口中弥散的血腥味,于是表情微不可查地凝滞了一瞬,轻轻抿唇,将剩余的那些话和着涌上来的鲜血一并吞回腹中。只走过去接过了楚烨拿着的大氅披回身上,又抱起了暖炉,这才在秋风渐起中舒了口气。
而这点微末的不适被一直沉默立在那里的楚烨看了个透彻,他微微侧身,极自然地挡住了先生的身形,在四面空旷中尽力截下最多吹向他的寒风。温庭湛若有所感地回过头来,正对上楚烨通透而了然的眸子,于是他又很快地偏过头去,掩饰般的轻轻咳了两声,一点绯红顺着他雪色的耳垂缓缓爬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