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历史的简荇自然知道温庭湛几年后的苏醒,也知道之后的楚仁宗绝不是她口中的人,相反,正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亲手折断了自己的傲骨,在朝堂上亲自舌战群臣,随后凤冠霞帔,嫁入镇远侯府为男妻。但是这并不妨碍对现在的楚烨感到恼火的简荇这么说,毕竟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埋藏在现太子心中,那些阴暗的占有欲和破坏欲。
她并不想就这么便宜了他,即使漫长的岁月会带给他足够的教训和心痛,即使生死相隔的分离会让他明白自己心中感情的分量。但出于私心作祟,或者是由于目睹温庭湛在战场上浴血厮杀时感受到的心疼,简荇并不想给他这样温水煮青蛙式的领悟机会。
她可以承认她偏心,承认她自私,也承认她的举动中带着迁怒的意味,但是在简荇的眼中,诱拐了她家男神的楚仁宗,特别是现在这个厚着脸皮享受了男神带来的一切利益,却丝毫不想着报答、就想着阴暗占有的太子殿下,像极了她眼中演技低劣的渣男。
简荇的话既狠且毒,专挑着楚烨的痛脚戳,而且一字一句都令人完全无法反驳,但她也不像是失控的愤怒,就这样颇为冷静地分析给你听。刺痛人心的话语一段一段砸下来,仿佛是刀子扎在了心间最柔嫩的地方,楚烨很快便煞白了脸,张着嘴说不出半个字来。
怕自己的惊呼声引起不必要的猜疑,丁鹏已经在他的命令下,靠着山石睡了过去,身受重伤的温庭湛尚还没有缓过神来,更不用说是赶到这里了。现在的山洞内,清醒的,就只有楚烨和简荇两人,简荇说完,周围就这样安静了下来,过了许久,才传来楚烨的答话声。
青年声音嘶哑,语气中带着恳切的哀求:“我没有,我喜欢的是先生本人。之前,我真的没有听出来。我没有想让他嫁给我,也没有想着要娶别人,我真的没有。我只是觉得我留不住他,想要装得幼稚些,好让他多关注关注我。我想着要是我是姑娘,我就嫁给他的,我只是,想要他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一直以为不会出事的,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话语中断在这里,压抑的呜咽声从语无伦次的说话者口中传出,向来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哭得像只失去庇佑的无助的小兽。无论之前他是怎么想的,在这一刻,楚烨知道,他的确是后悔了。他不应该奢望着,想把高高在上的神明拖入滚滚红尘,更不该借着对方温和体贴的包容恃宠而骄。但简荇的话语,告诉了他一件事,错过,便不能重来。
卑劣的信徒妄想拔下天神洁白的翅羽,妄想神明的眸光生生世世凝在自己身上,为此不惜用尽手段、算尽人心。直到他回头才恍然发现,在他毫不知情时,他早已得到了神明的垂青,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但他却丝毫不知满足,一步步将挚爱的神祇逼到了悬崖边沿。
神明一如既往地温和而包容,压榨着自己的一切,竭力满足着魔鬼伪装成的信徒贪婪的愿景,甚至在信徒装作惶恐时,悉心地安慰他,教导他。最后,已经一无所有的神明在信徒精心包装的谎言里,带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坠落悬崖,再无生还的可能。
简荇不相信温庭湛没有觉察到楚烨的能力,也不相信他没有看出当今太子殿下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野望,毕竟,迟钝如她,都已经感受到了楚烨在他面前的不同。可温庭湛却没有半分表示,任楚烨撒娇也好,装蠢也罢,总是抿抿唇,替他收拾好后路,再加上句无妨。
可能是不在意吧,又或者是对名下弟子的宽容,简荇从来没有听到他斥责过楚烨,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曾有过。战场上冷酷的镇远侯,在自己的弟子面前,温文地笑着,小心地敛起了周身的气势,像是老虎收起锋利的爪牙,对向着他试探性挥爪的猫崽宽容地舔舐。
说到底,双方都有错。温庭湛是典型的武人,向来是说得少做得多,而且不愿意身边的人担心。所以不管受了多重的伤,只要不致命,不是当场就失去神智,在他的口中,都是一句淡淡的“无妨”,仿佛这样的成果,他不必付出任何代价,随手便能摘得。
而楚烨则是沉闷,但又迫切恳求关怀的性格,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是温庭湛亲手将他拉出了泥沼,他爱上了自己生命中第一束光。而当他发现自己适当装弱装傻的时候,有人愿意宠着他,帮他兜底,甚至在他失手的时候还能得到温暖的安慰。而且,先生看起来并没有受到什么严重的伤害,于是他就心安理得地隐藏起自身的实力,自然而然地选择了伪装。
不得不说,简荇的情商是足够的,但晚到的她其实,并没有真正了解温庭湛的性格,这是个行走在黑暗中的杀手。他沉闷冷漠的性格,在第一世养父母将他丢下的时候,就已经彻底铸就了,即使是在温家幸福成长的经历,也不可能扭转他已经成型的人格了。
这样出身黑暗的人,对身边的恶意无比敏感,仿佛情商极高,但是对于善意,却往往分不清楚。因为分不清,因为拥有得少,所以他们对那些微末的善意和光明往往珍重无比,不惜拼尽一切,甚至飞蛾扑火,反倒是自己的性命,成为了他们眼中,可以随意交换的筹码。
开始的时候,温庭湛只是想和楚烨做个交易,随后又觉得他投缘,最后因为楚烨在日常中隐含的关心和忧虑,向来是孤身承受恶意的人,习惯性地将他圈进了自己的地盘中。不想让他人伤害到他,不想让他担心,甚至在看出对方耍宝做出疏漏的时候,愿意不计代价地亲自填补。所以,严格说来,温庭湛对楚烨的感情,不算爱情,甚至算不上是亲情。
像是护食的猛兽,这些黑暗世界中的顶尖存在,其实都是外人眼中的疯子,他们天生凉薄,甚至连本身的性命和安危都从不放在心上,但若是能被他们所接纳,当做自己人护佑在了羽翼之下,那便是真正地应验了那句“想要伤害他,便先踏过我的尸体”的豪言壮语。
山洞里,两人相对静默无言,甚至渐渐有了山雨欲来的感觉,直到光幕中传来的轻响唤回了两人的神智,这样难堪的僵持才被打破,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从空茫中拽了回来。
许是阴气的作用,肉眼可见的淡黑色包裹了他的体表,满身鲜血的将军终于从晕厥中缓过些神来。他支着手中的长枪,踉跄着起身,并没有如两人所料般的急着赶来,反倒是安静地站在原地,手上凝起了一小团阴气,试着去堵住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新鲜伤口。
在两人尚未回过神来的时候,浑身浴血的将军已经处理好啊了伤口,顿了顿,他随手将裹在身上、满是血污的青衣撕了下来。简荇从相连的阴气中,毫不费力地读出了他现在的心声——左右楚烨早已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也就不必再多做隐瞒了。
青衣之下,是他死前的装扮。满是鲜血的银甲上遍布划痕,从那个贯穿心口的巨大破洞中,还能依稀想象出他当时的惨烈,软甲上残存的刺目血色倒是和现在尸山血海的黑色环境格外匹配。年轻的将军手握长枪,背对着满地敌军的尸首长身而立,仿佛是从地狱中征战归来的修罗煞神,静默片刻,他忽然抬手,随意地抹去了嘴角残存的血迹。
现在,离他魂飞魄散的日子其实已经不太远了,温庭湛甚至能够隐约看清楚当时的环境和陪在他身边的人了,就在离京城不远的一座破旧的山神庙里,身边是楚烨、丁鹏和满脸错愕的风静姝。他前些年,为了温家的事来回奔波,该见的熟人也基本都已经见过了,剩下的也只有一个远在西北边关的罗英和处在风氏、崔氏的联合监管下的风静姝了。
作为她的弟子,再加上他手中掌管的那部分势力,罗英从开始便知道她的事情,温庭湛虽因着种种原因不能亲至边关,但每年的书信,还是按时到了的,所以,只要能在死前见见她名义上的妻子风静姝,说上几句话,那么她这一生,也可谓是再无遗憾了。
没有人知道在那人漫不经心的表情下,到底有着何等让人崩溃的想法。扎进楚烨意识深处的简荇悄悄探出头来,看着方才还气势凌人的将军微变了变神色,凛冽如千年寒冰的冷意瞬间化作了春日暖融的池水,娴静优雅,若不是那身带血的银甲,甚至能被误认作闯入凶案现场的富家公子,直让人担心这样的血腥会不会吓到他。
温庭湛极随意地一掐手诀,黑雾蔓延,包裹了他颀长的身形,光幕一暗,再看时,人已出现在了他们所在的山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