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庙并不远，事实上，按照几人的脚程，若是路上没遇到追兵的话，大概当日晚间便能赶着宵禁进入京城内。现在由于是逃命，虽然边走边战的方式影响了赶路的速度，但是相较于单纯的走，还是快上了不少。于是不过午时，温庭湛便带着楚烨来到了山神庙门口。

只微微犹豫了下，温庭湛便带着人退进了山神庙内。庙中的景象映入眼帘，原并不像她所想的那般，遍布机关或是埋伏，风静姝一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神像脚下，对面站着的是个仙风道骨的老者，他的身后，是身着黑金色衣物的崔家七杀和两名皇子的贴身暗卫。

温庭湛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她将楚烨和风静姝安顿好，随手设下结界，这才抬首看向已经攻过来的九人。凝渊脱手，将七杀中领头的那人直接钉死在柱子上，温庭湛恢复了她第一世的状态，干脆利落地从靴中抽出了两柄匕首，从七杀阵中的疏漏处逃了出去。

七杀已散，杀阵不成，暗杀者本来就讲究隐蔽性，现在这些人因着主子的命令，光明正大地现身于人前，本就已经输了一筹，更何况温庭湛本人就是个极出色的杀手，她对敌手位置的感知极为准确，对战局有着可怕的直觉。鉴于她第一世根本没有内力的状况和对战中逐渐被抬高的痛觉阈值，便是内力耗尽，对她近身作战的影响，也实在算不得太大。

闭上眼，进入冷静暗杀状态的她五感敏锐，对暗杀者的手段了如指掌，对方费尽心机的隐藏在她面前恍若笑话。兼之那种以命搏命以攻代守的打法，若非是那道士在旁时不时的干扰着她的魂魄本身，单凭剩余的那几人，根本支撑不了多久，更不用说是要取她性命了。

但究竟是战力有别，即使有着道士的施法干扰，温庭湛还是将几人诛杀在了原地，她抽空瞥了眼开启的机关，沙漏倒悬，沙子才将将流逝过半。此时的她，已经彻底松了心神，毕竟，天道对修行之人的要求更甚于鬼怪，修行者的互相残杀、弱肉强食它都不在意，但若是修行者无缘无故参与人间事，残害普通人，轻者当场灭杀，重者落入地狱或是魂飞魄散。

现在看来，被她留下的那个道士，唯一能够对付的，便只有她一人了。温庭湛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一动，将罩在风静姝和楚烨身上的结界收了回来。现在的她伤势甚重，若是维持这个结界的同时还要进行战斗，实在有些勉强，既然没有危险，就不必如此了。

但想归想，基本的警惕心还是要有的，温庭湛倒退几步，正正拦在了两人身前，将凝渊横执在胸前，在道士不屑的眼神中挺直了身形，眸光戒备：“你要做什么？”

老道捋了捋胡须，一甩拂尘，做出正道的样子：“你这妖孽为祸世间久矣，鬼物就要有鬼物的样子，既是已入地狱，又何必为了些许执念再造杀孽？可惜大错已铸，若是不损来世福缘、子孙财运，不若在本座手下做只鬼使，行善人世，也好弥补一二。”

“做只鬼使行善人间？”温庭湛眸色骤冷，她最恨的便是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过几句话就已经暴露了自己的野心，竟然还敢把主意打到她，“你这老道，大放厥词也不怕崩了牙，我堂堂镇远侯，怎就为祸人世了？想我做鬼使，你还不配！”

见撕破了脸，那老道也就漏出了自己的本性，他的眼中淫邪之色一闪而过：“你这鬼小子看着细皮嫩肉的，长得又好，听说还是什么将军，估计耐得住磋磨，就是不知在床上的滋味如何了。等到本尊成功将你收作鬼使，定是要邀友二三，好好赏玩一番的。”

道士向是鬼物的克星，即使只是这种学艺不精，一心只想着奸淫掳掠、无心修炼、无暇叩问心境的歹人，也不是重伤的鬼魂所能轻易抵挡的。老道的拂尘上附了法力，简单的甩动之间，与阴气相克的灵元就压在了温庭湛身上，顺着大大小小的伤口沁进她的体内。

楚烨有心要拦，却被温庭湛转头瞪了眼，伸手阻了回去，只能焦心地看着自家先生迅速地虚弱下去。不过片刻，温庭湛的脸色就已宛若霜雪，他半跪在地上，以剑支地，原本稳若磐石的右手颤得连凝渊都差点握不住，左手死死抵在胸口，看着吊在门楣边的沙漏，黄沙细细地从孔洞中穿过，他终于极艰难地喘了口气，声音嘶哑：“你到底要做什么？”

温庭湛心中清楚得很，她现在是自由身，所以能够挡在楚烨二人面前，若是真被收作鬼使，且不说她本人会遭遇些什么，便是身后的人，也是护不住的。那龌龊老道于她，不仅是见色起意，更是势在必得——只有驱动鬼使对付活人，才会免遭天罚。而崔家或是那两个想要除掉他们的皇子，想要的，必定是楚烨的性命，而不仅仅只是她本人的。

在灵压下说话半点也不好受，特别是在这种身受重伤的情况下，但是她没有选择，沙漏中的沙子还有许多，她必须要为援兵拖延足够的时间。修道之人总是有手段的，虽然目前这些个手段只能作用在作为鬼魂的她身上，但若是她真的提前太多把人弄死，且不说那道士会不会孤注一掷，光是候在山神庙外伺机而动的那些暗卫死士，就够他们喝上一壶了。

“小子放肆，”老道一面呵斥，一面漫不经心地加大了拂尘上的力道，这次，连被温庭湛护在身后的两人，都清晰看到了乍现的灵光，“做本尊名下的鬼使，那是你的福气！”

痛，无所不在的痛感在他灵魂上炸开，温庭湛面上的神色扭曲了片刻，脸上涌起不正常的嫣红色，身子晃了晃，险些便直接栽倒在地。他的瞳孔近乎无意识地放大，随即低低地呜咽了一声，原本抵在胸膛上的左手本能地狠狠收紧，指尖在银甲上留下了粗粝的血痕。

身后的楚烨和风静姝同时惊呼出声：“先生！”“阿湛！”

温庭湛缓了好久，才勉强从令人崩溃的痛感中找回了自己的神智，他眨了眨眼，侧首吐出了一口淤血，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脱力的虚弱，但属于杀手的强悍适应力还是让他的身体很快地接受了现在的环境，粗噶的嗓音轻声安慰着身后的两人：“无、无事。”

无事？这哪里像是无事的样子！简荇不知道哪来的感觉，坚信这里没人能发现她，早就将光幕在楚烨脑海中打开了，现在的温庭湛，嘴角淌出的鲜血、面上的冷汗和生理性的泪水在他脸上糊成一团，狼狈地像是经过了不知多少轮折磨的敌军间子，堂堂镇远侯，连方才说话的声音都是哑得吓人，怎么可能像他说的这样轻描淡写一句“无事”？

楚烨藏在袖摆中的手紧紧攥着，修剪齐整的指甲几乎要刺破掌心，事到如今，他方才明白，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他的先生，只是个凡人化成的鬼魂，不是不死不灭的神祇，会受伤，会痛苦，也会被人，几乎逼了到绝境却反抗无能。但是他似乎，明白得晚了，他的先生，正在他的眼前，被嘲讽，被折磨，被慢慢打断一身的傲骨。

温庭湛顿了下，在铺天盖地的灵压下，缓缓直起了身子。骨骼不堪重负的摩擦声和极细微的碎裂声在他身上响起，鲜血顺着他的唇角淌落，他却连半分停下的意思也无，面无表情地挺直身形，深邃的双眸仿佛燃起了森森的火焰。他咬紧了牙，一字一句仿佛是剔骨剐肉地含着鲜血：“只要你能，放了他二人，我答应下又何妨？”

沙漏中仅剩的几缕砂砾正悄悄地落下，浑然不觉的老道看着他愈发苍白的面色，满意地笑了起来：“早这样答应不久好了么，何苦受这么些罪呢？哎呀，看看你这满身的伤，可真是罪过，罪过啊，看着小美人现在这虚弱的样子，爷都心疼坏了呢。真是……”

他忽然就说不下去了，淫邪的笑容突兀地僵硬在脸上，在他不大不小的感应范围内，他能够觉察到一整队人马的快速靠近，虽然还没能听到马蹄声，却也已经距离这小小的破山神庙不远了。这时的老道士才恍然反应过来，他大概，是被这个跪在面前的少年当猴耍了。

最后一点黄沙落下，遥遥的马蹄声响起，恍若惊雷炸响在所有人的耳畔，看着那道士一脸震惊愤恨的样子，温庭湛素来无波无澜的脸上陡然升起了诡谲的笑意。

“咳咳，”他的眸光在道士铁青的脸上扫过，又从喉中咳出一口血来，近乎享受地感觉着体内汹涌的痛感，带着血腥味的嘶哑声音中，满是得逞的快意，“要我答应？不如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