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庭湛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体内的经脉在一路追杀中已经毁了个七七八八，在加上方才不用阴气，生受了这样久的灵压，便是真的被人救了回去，大概也是没有几日好活了。

这件事，道士清楚，她自己更清楚，只除了被她护在身后的两个凡人，大概是觉得救兵来了，他们都有救了，雀跃欣喜得像是遇见了什么百年难得的好事。感受到两人心中的喜悦和担忧，温庭湛唇角微勾，对她而言，这就够了，有些事，他们不必知道得那样清楚。

救兵将至，若是在这段时间内，没能拿下这些人，作为主谋的世家还好些，但作为执行者之一，还对落难的镇远侯出言羞辱至此的道士，绝对逃不开新皇的怒火。况且那些世家素来便极阴狠，道士自己心中也清楚，若是真到了眼前这几人逆风翻盘的时候，雇他来的人怕是反手就会将他卖给新皇，说是一切都因他见色起意、挟恩图报，以平息上位者的怒火。

可故意杀伤凡人乃是修真大罪，况且，面前这里两人，一人帝王气运将成，一人世家嫡亲血脉，除非他连来世的机会都不想要了，否则必然不能莽撞地直接杀了这两人。听着马蹄声愈发临近，心知自己根本无路可退，老道士的眼中终于闪过了一抹疯狂之色，像是歇斯底里的赌徒一般，他从道袍的宽袖中抽出了把阴气森森的匕首，直接划开了自己的手心。

“以鲜血为引，以五阳为祭，以命作桥，以魂建路，拜上皇天后土，”老道士的面色隐在山神庙的暗处，阴戾疯狂的声音响彻整个庙堂，他的声音中含着失力的颤抖和毁灭前快意的癫狂，“弟子崔以珉，自愿放弃阳寿，借得三千阴兵，以拘恶鬼，以诛罪人！”

森森的阴气席卷而至，伴着老道士疯狂的笑声，温庭湛抿了抿唇，知道自己连站在屋外的那些暗卫死士都没有办法，更不用说是老道士以命借来的那三千阴兵了。

她应当，也曾下过黄泉的，后来不知道因着什么缘由，又挣扎着顾自回了阳间，虽然这中间的记忆已经失落得七七八八了，但是她心中清楚，仅剩最后半成阴气的她，若是真的不动用那些禁忌手段，是绝不可能带着身后的两人撑到援兵到来的，根本不用说是想要借凡人的气息破开阴兵的阵法，让这两人毫发无损地回归原本属于他们的生活了。

温庭湛定了定神，握剑的手一松，手掌顺着剑刃捋下，喷涌的血液掩住了苍白的皮肉下那两道深可及骨的伤痕。用了碎玉的手法，阴气在她的指尖炸开，连同刚养回些许、还护在她心脉上的那点内息，温庭湛容色平静地半跪在地上，看着自己的血液淌下，在凝渊下方的地面上慢慢晕染开深沉的色泽，她张口，说出了自己的祷词和祭品。

“温家前家主，镇远侯温庭湛，在此立誓，”不同于道士，她借的，是自己闯下的家族气运和在战场拼杀时积累的家国功德，在她开口的那一刻起，原本护佑在她身周的东西被此界天道直接剥夺。鲜亮的红色，顺着她的唇角蜿蜒而下，仿佛仅是这句，便耗尽了她积蓄的所有气力，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清润，仿佛现在众人眼中的，都只是假象。

楚烨通过光幕和他现在的视角，看着男子瘦削的背影，他的心中涌动着无边的恐慌和近乎疯狂的悔意。是了，是他的粗心，他的自以为是，他的刚愎自用不听劝诫，彻底破坏了先生为他谋划好的整条康庄大道，而现在，先生正在替他，为他的错误付出代价。

他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感受到，他即将要失去这个人了，就在他登上顶峰的前夕，就在他自认为最安全的时候。简荇对他的那个预言，原不是危言耸听。他的先生，他生命中唯一的光，为了保护他，被人杀死在他面前，就此魂飞魄散，而他，竟真的，毫无办法。

那老道散去了活人的气息，却极狡诈地留下了作为底牌的灵元和修为，听到温庭湛的祭品和祷告，瞬间面色狰狞，竟是将剩余的灵元全部抽调一空，压在了面前的鬼魂身上。突如其来的压力下，温庭湛踉跄一步，双膝跪地，险险地含住了那口喷涌而出的腥甜鲜血。

将口腔中的温热在舌尖转过一圈，终于品出了些许咸腥味，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温庭湛抿了抿唇，居然将那点液体权当做是润喉的水，一点一点咽回自己喉中。

白衣的男子跪在原地，面色平静漠然，他垂着眼，纤长的睫毛在空中微微颤着，像是欲飞不飞的蝶，薄唇上染了些许颓靡的艳红。他喉头微动，似是正一点一点地吞咽着什么，配着破旧的山神庙和颀长身躯上深深浅浅的伤痕，看起来颇有些凌虐的美感。

可现在的老道士却丝毫感觉不到美，更没有什么淫邪的心思，他只惊恐地看着眼前无知无觉的鬼魂，像是在看一只能一爪撕碎他的魔物。到底是什么样的勇气，让他胆敢招惹上这样疯狂的存在，还对他的容貌起了邪心啊？他恨不得回到过去抽死那个沾沾自喜的蠢货，他这样的人，放在凡世也不过是招猫逗狗的纨绔，谁给他的勇气和战功赫赫的将军叫板？！

可是晚了，面前男子的声音褪去了初时的喑哑，温润得像是竹林中拂过的风：“子澄愿以鲜血为引，以本源阴气为祭，魂散九天，魄归大地，自断轮回，而再无来生之理。惟愿求得三千阴兵以诛杀此獠，护我大楚风调雨顺，国运安康。”

到底还是有些脱力的，即使是竭力掩饰，也能看得出他身上的难受来，那人捡起了方才被随意丢在一旁的匕首，喘了口气，轻轻掂了两下，终于化去覆在身体表面的银甲，只着一身轻便的白色里衣，在风静姝的尖叫声中，颤着手，将锋刃缓缓地推进了自己的胸膛。

沉闷的入肉声响起，伤口血流如注，殷红的血液很快洗去了里衣上沾染的污渍，那人的神情却依旧淡淡的，似乎感觉不到伤痛般平静。简荇已经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了，脑中的想法乱糟糟地纠结成一团，最后也只是憋屈地在楚烨的脑海中吐槽了一句“他不疼么？”

匕首暗沉的刀刃全数没入，阴风乍起，整整齐齐的三千阴兵出现在温庭湛面前，仿佛是旧日为他带领的那些温家军。不，或许这不是仿佛，就是真相。楚烨在视线模糊中努力瞪大了眼，看着他的先生一改彼时严肃沉闷的模样，借着领头者拽他的力道，从原先半跪的姿态直起身来，右手握着剑，只笑得眉眼弯弯，还顺势拱手作揖：“明瑞哥，好久不见。”

大概是时光模糊了距离，暗一没有向之前那样，规规矩矩地行礼叫她将军，只挥手示意手下的兵士，叫他们斩了旁边惨白着脸的道士，对她的称呼也只是保持沉默，甚至在她疑惑着看过去的时候，还有胆量狠狠瞪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气急败坏：“见天儿胡闹！”

事实上，要不是现在还有这么多人在，暗一，也就是温庭湛口中的明瑞哥，还想要戳着她的脑袋警告一番。别人不知道，他可清楚啊，面前这位可是温家正儿八经的嫡女！他虽是暗卫，这么多年，却真是将温庭湛当亲妹子看了，以前还碍于身份有别不敢说，现在就是人死灯灭，他也算不上温家暗卫了，自然真的将自己摆在了哥哥的位置。

这样漂亮可爱的小姑娘，成天在战场上打打杀杀就算了，现在还有胆量弃了来生，就为了替温家报仇，她到底知不知道没有来生意味着什么？！即便是作为阴兵的温家军众人认出了温庭湛的身份，行礼叫了将军，温明瑞也没什么好脸色。一心只想着自家妹妹，温明瑞已经彻底忘记镇远侯的战绩了，面色中也还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协同作战，温庭湛早便从他的表情中猜出了他未尽的意思，在对比方是她的情况下，不论那道士付出何等代价，由温家军组成的阴兵，都是不会也不可能帮助他实现心愿的，不用说是以性命相换了，就算他用永无来世换，结果也不会变。

但温庭湛同样知道，凡事都讲究有因有果，温家军这样做，破了相关规矩，必得付出相应的代价，而这，是她不愿意见到的。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兵，即使已经成了鬼魂，那也是她手下护着的人，哪能让他们因为自己的原因，折在这样莫名其妙的地方？

阴兵滞留阳间的时间毕竟有限，不能随意与召唤者交谈，以免干扰了阳间，更何况温庭湛在山神庙设下机关召来的援兵也近了，温庭湛的躯体又有了透明的趋势。看着她这犹豫的样子，估计是还有想和在场的两人交谈的意思，又不想催他们离开。作为头领的温明瑞只能又瞪了她一眼，随即压在阵后，催促着同样依依不舍的众人赶紧原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