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二皇子和五皇子被楚墨翰当场下令软禁,而他们名下的私兵,也被随意地寻了个不甚显眼的名头,让京中的禁军全数收编。楚墨翰也是真的宠他,交接了皇权的当日,便将皇室的暗卫和隐藏的势力悉数交割到了他手中,所有事项均是毫无保留。
这么多事情处理下来,楚烨走出宫门的时候还有些恍惚。他下意识地回首,望向熟悉的宫门,内心复杂万分。官场倾轧,冯家年轻子弟对他无意的冒犯,已经逼得冯家家主不得不重出江湖,亲自接掌兵部尚书之位,其余的官员也在慢慢地变动着。但他身边,所有能够改变命运的大事中,似乎都有那人时隐时现的身影,从始至终,从未缺席。
第一次,是先生后他一步出现,带着他面见真正的父亲,用激将法为他拿下了从兵部侍郎开启仕途的资格;第二次,先生牵着他的手,走入皇宫,将边疆作战大胜的泼天战功悉数送与了他;第三次,先生用事先雕刻好的那块翠色玉石,奠定了他的太子之位;而这次,他抱着先生的凝渊,也带着那人的期许,终于,走上了权力的顶峰。
楚烨一面对着微笑贺喜的官员颔首,一面心中沉思着先生的家事,在他因着久远而有些模糊的印象中,先生似乎曾对他做出过承诺,有朝一日,等他有了资格,便会将所有事务全数告知于他。这件事拖了许久,直到先生逝去,也没能有所答复,他不知这是先生没来得及与他说明,还是时候未到,这一路,便是下属拼命打岔,楚烨本人也有些神思不属。
等他抱着剑,独自重新回到院中,在先生常用的桌前坐下,想要再怀念怀念此前悠闲的时光,才终于有封信,从半空中飘飘悠悠地落在了他摊开的手上。看着信封上疏阔的“爱徒楚烨亲启”六字,便是素来镇定的楚烨,握着信纸的手都在微微颤着——那是先生的字迹!
信封中鼓鼓囊囊地装着温庭湛事先写好的书信,不同于信封上随意写下的字,为了让纸页能够少些,那人写信时,用的是前朝世家子弟常用的簪花小楷。秀气的字迹细细密密地爬满了整页,信封之中起码还有数十页这样的存在,不用说是简荇了,便是平日里因着政务看惯了长信的楚烨,也颇觉心惊,他颤着手,将这些信纸小心地平铺在了桌案上。
不像是在军营中叙述的那般随性,温庭湛在信中,将几大世家之间的纠葛、他在父兄死后为温家做过的事、他与众人之间的恩怨以及世家的规矩说了个清楚。
严格意义上来说,当时斗得你死我活的几家家主,他们本身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纠葛,甚至很多在少时还是很好的友人。甚至,除了背后使阴招的崔氏、看谁都不顺眼的皇室和为了些许权力疯狂的傅氏旁支,其余人之间的争斗只局限于将家族拉下权力中心,只要对方主动退让出利益纠葛,便会极有默契地同时停手,且并不会伤害到彼此的性命。
不同于满脸不忍的简荇,楚烨是个极其现实的人,虽然斗争中不免会动用双方势力,进而牵扯到无辜之人,但这就是现实。没有什么利益争斗的背后不沾染鲜血的,更何况是世家这样的庞然大物,作为各大世家的子弟而言,为家族卖命的同时不伤及友人之间的情谊,甚至于公私分明,互相留下条退路,这样的方式不但无可厚非,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大度。
可问题,就出在互相之间、这样心照不宣的退让和心软上。
因为知道不会痛下杀手,在父兄战败身死、甚至疑似通敌的消息传入京城后,当时尚还年幼的温庭湛,并没有第一时间想到权力的纠葛,甚至没有任何主动清查事实的想法!坚定认为军中出现细作的他,立刻想到的,是边疆的安危和温家的百年清誉!
在处理完他们的身后事之后,为了保住温家的荣耀,洗清父兄身上的冤屈,当时年仅十五岁的温庭湛跪在了帝王面前,甚至甘愿被当成笑话,冒着生命危险去徒手搏虎,以博后宫美人一笑,就为了让荒淫无度的帝王答应他参军,答应让他为国效力,为父兄报仇!
等他进入军中,各种事务堆叠在一处,一无帮手二无师长,可想而知,要收服麾下的温家军众人、稳定军心、再培养自己的心腹有多么困难。军中有细作,这就意味着初来乍到的温庭湛不能相信父兄留下的心腹,就意味着远在边疆的他,无人可信、无人可依!
等他在间隙中,终于查到白家的时候,前朝皇室如他所愿地,将整个白家推出来,做了挡箭牌,心虚的皇帝甚至赐下恩典,让温庭湛自己任意处置!这样慷慨的恩典,让本就忙得焦头烂额的温庭湛丝毫没有怀疑过皇室,直到最后战死沙场之时,也只以为是朝堂之中有人暗自与西凉军交集,反而对他死后,边疆的防御和家族的境遇忧心不已。
直到侥幸活过了乱世的暗五,在前朝皇室对迎回温庭湛尸首的犹豫不绝、对温家近乎雷厉风行的处理、温家最后满门抄斩的结局中,觉察到了前朝对于温家的暧昧态度,带着剩余的温家势力在暗中彻查此事,才终于知道了那些鼠辈针对这个百年将门世家的所有阴谋。
棋子亦是执棋人,棋手亦在局中走。
他们的计谋,庞大而缜密,一环扣一环,终于将这个老牌世家,并支撑在边疆的温家军中的脊骨,彻底碾碎在了时光里,再留不下一丝痕迹。只要当事人不说,后人只会可惜这将领死得蹊跷,只会认为当朝皇室昏庸无能,却半分不会想到光风霁月的后代世家。
在魂魄重回世间后,温庭湛方才知道了这些腌臜事,也因此,对当朝几个所谓的世家恨之入骨。便是那一手整齐秀丽的簪花小楷,在这段中,也充满了金戈铁马的血腥杀意。
可到底,是不舍得的。
便是之前定下的交易,到了最后,温庭湛也变了主意了,之前亲笔写下的话被他亲手划去,稍显新鲜些的墨迹一笔一划,极纠结地在宣纸上勾勒出了他的想法:“切记切记,一切皆以保重己身为要,斯人已去,温家已没,此仇已矣。若是不妥,不报,也罢。”
看到这里,楚烨勾起唇角笑了笑,他的先生总是这样心软的,本打算放下手中最后一张信纸,却在仓皇的一瞥间,看到了信纸背面的血色。他愕然地将信纸翻了过来,却发现,背面是先生魂飞魄散时,用自己的鲜血为墨,替他留下的提示——小心崔妃,蛊毒。
顺天初年的“巫蛊之祸”乃是皇家密事,楚烨根基虽稳,但因着楚墨翰的信任,到底是没有将人手安插在内廷的,更不用说是收买内廷出来的宫女侍宦了,但他脑海中,熟知历史的简荇清楚啊,随即将后世她所知道的所有相关信息,全部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楚烨。
这大概,算是上一代人的纠葛,楚烨毫不避讳地将消息透露给了楚墨翰,并从自己将死的父皇口中,得知了这段有关于他和他母后、皇兄的过往,在皇家暗中势力的帮助下,很快地找到了彻查此事的切入点,将前些年被宗人府列入悬案的“巫蛊之祸”彻底清查。
在楚墨翰驾崩前,此案已经有了眉目,但不论是楚墨翰,亦或是急着想要为先生报仇的楚烨,心中都十分清楚,帝王新旧交替之时,正是国家最为危险之时,哪怕局势已定,也依旧需要万分谨慎,受害者已死,这些事务早晚能够处理,不必急于一时,令渔翁得利。
这样短促的时间里,楚烨面上的那些怒气和恨意已经全数沉淀了下来,穿越了崔氏的围追堵截,踩着先生用骨血为他铺就通天路的少年,在朝堂权势交锋的磨练中,终于长成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明君,后世评价中的传奇帝王楚仁宗。
史载:
顺天三十二年八月三十,天子驾崩。
顺天三十二年九月初二,国丧哭礼毕。
顺天三十二年九月十六,登基礼毕,定次年为天澄元年。
顺天三十二年九月二十,先皇入葬,献谥号为武,庙号楚高祖。
顺天三十二年九月三十,依礼将已故镇远侯拜为帝师,因当日初步查清追杀事由,天子震怒,傅家旁支和崔家众人同日下狱,二皇子、五皇子府邸由禁军包围,崔太妃入宗人府。
顺天三十二年十月初一,所有事实水落石出,以欺君罔上、通敌叛国之刑,将崔氏众人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二皇子当场处斩,将崔太妃一杯毒酒赐死,从犯五皇子贬为庶人,同时以助纣为虐之名,将参与此事的傅氏旁支众人抄没家产,为首作恶者秋后问斩,其余打入奴籍流放千里。
就此,天下抵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