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太妃的尸体还倒在地上死不瞑目,才上任不久的帝王深吸了口气,颤着手系紧了腰间的剑鞘,调整好自己的心情,眼尾晕着胭脂样的红,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寝殿:“来人。”
皇宫中的人,只要在贵人主子面前,就向是手脚勤快的,更不用说此时后宫中本就没什么娘娘美人,吩咐的就只是新皇陛下本人了。几个暗卫并手脚勤快的宫女应声出现,很快便进到了重华殿中,手脚麻利地将这些碍眼的腌臜东西收拾了个干净,连同尸首一并抬了出去。
楚烨的眸色是极冷的,没有温度的那种冷,恨不得殉死的那种冷。这次,便是简荇,都不好再说他什么,连续两次,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在眼前消散,只要是个人,都承受不住。楚烨虽是成了当朝的皇,平日里看着也稳重,但到底,还是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可说到底,温庭湛也没做错什么。
且不说他救下了楚烨,只说他后面的做法,命是他自己的,便是拿来随意糟践,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旁的人无权置喙。简荇的想象力是极丰富的,她本就熟知这段历史,现下来到了古代,亲眼看了这些时日的战场征伐、朝堂争斗,大概也明白了之前温庭湛的苦处。
十五上战场,以命搏虎,只为了替父兄讨个公道。普通的小公子,哪有这样的本事和气魄,想必,他所能想到的所谓快乐的记忆,也不会真实地快乐到哪里去。活了这么久,大概也是倦极了,温庭湛这一生,除了作为温家军的统帅,带着人四处征战沙场直到最后马的革裹尸,便是在京中面对那群豺狼虎豹,也实在没什么可怀念的,他想死,其实也没什么的。
而作为旁观者,简荇并不完全公允,甚至私心上来说,她更偏向温庭湛,偏向那个以一己之力将西凉强行拦在了中原腹地外的战神镇远侯。但同理,作为一个感性的女孩子,这样名为劝慰实则扎心的话,对着伴了她许久的楚烨,她也是确实说不出口的。
难道她要说,你的先生,过得太苦,厌了这人世,早已不想活了?难道她要说,这不是你的错,是你的先生因着过去的痛,觉着留下也是遍体鳞伤,就不愿了?或者她要说,是你的先生主动拒绝了醒来,主动想要拥抱黑甜的死亡,而不要还在尘世中挣扎的你了?
总有人说,既然都不怕死,更无须惧怕活着,也总有人认为,好死不如赖着活,但真正被生活逼到过绝境的人,却是决计不会这样以为的。因为死了,就不用再面对生活的日日折磨,死了,就不用再费心费力地算计着自己和旁人的性命,死了,也就不用再担心世界对他们的森冷恶意。死亡对他们来说,不像是一种惩罚,倒更像是受刑后的解脱。
即使知道了故事的结局,也知道作为楚仁宗的夫君,后来的温庭湛过得很好,简荇依旧心酸了,她不愿她曾放在心上的男神再受苦。这些日子处下来,简荇知道温庭湛的性子,这人,向来都是温温和和地一肩担下所有的压力的。她是信任楚烨的承诺的,可她大概,是并不信任温庭湛的,不相信他会主动开口,更不相信他会这样简单地对楚烨动心。
温庭湛的情况若是放在他们那个时代,大概会算是微笑抑郁的晚期吧?丝毫不懂医理的简荇胡乱地猜测着,他能完全掌控自己的行为,倒也不完全能算是抑郁,大概,是活得太过清醒了些。若真是她猜想的那样,没有爱情,却为了他人的执念而被迫活着,在一切荒芜崩溃的记忆里苟延残喘地延着自己的命,冷眼旁观着众生百态,那她的小男神也太惨了。
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也感知到了楚烨心中汹涌的委屈和难过,自己其实,到底也是个局外人。简荇想了半天,也只把自己的想法用他空白的意识装好,团吧团吧做了个小球,像是以前上课时传递的纸条,塞在了他意识最明显的地方,以期他一静下来便能感觉到。
凛冽的风声带起了寒意,简荇察觉到有什么人正在靠近,小肥啾挥了挥翅膀,不偏不倚地一头扎进了楚烨的意识深处。被当做庇护所的楚烨本人倒是没甚感觉,他站在窗前,赤红着眼眸,背着手安静地立着。激烈的情绪在瞳孔中翻滚,他拼尽全力,才堪堪压下了眸中那几分湿意,不至当场落下泪来,可从背影看,却像是要化成雕塑般静默,没有泄露的感情。
还有不到半盏茶的时间,简荇到底是喊醒了楚烨,告知了他外人的到来。楚烨无可无不可地颔首,示意自己已经知晓。与他们的预计不同,大概是因为事态紧急,来人未经通报便直接闯了进来,径自出现在了重华殿里,落在了尚在发呆的楚烨身后,领头的正是文家家主文铭宇,后面还跟着谢芷汀、风静姝并傅荧惑和他从未见过的另一位老者。
也没什么客套的。帝王没有召见,这些人出现在此处本就于礼不合,没谁会摆什么世家家主的架子要喝水用点心的,只各自搬了个凳子,围着楚烨,呈圆圈状坐了下来。岁月对这些天之骄子倒是优待,时光似乎也不忍在他们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只是显得苍老了些许。
他们安静地坐在那里,顾自饮了满盏的茶水,并没有什么人说话。楚烨还穿着那件明黄色的单薄里衣,因着那把系在腰间的剑和满场的人,只能有些疲惫地跪坐在了榻上,他的眼神在众人面上扫来扫去,神色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警惕和深切的防备。
就这样寂静地对峙了半晌,在风静姝不动声色地放下了茶盏后,众人接二连三地摆正了姿态。先开口的当然是唯一懂些鬼神的文铭宇了,没有客套,直入主题:“陛下,我感受到了镇远侯魂魄的波动,就在这宫里。要是能见到她,我想,我有办法让她回到这人世。”
楚烨方才还满是防备的眼睛猛地亮了:“此话当真?”
对上他质疑的目光,文铭宇却只是微微颔首:“自然当真,但是您需将东西先交给我。”
面前,文铭宇的神色温和而笃定,并未看出丝毫破绽的楚烨一顿,只好不甘不愿地解下了腰间的玉佩,迟疑了下,用帕子小心地裹好,双手递了过去。
莹润的玉白色光芒在周身流转,文铭宇单手接过玉佩,右手起诀,属于修行者的光晕霎时间包裹了翡翠色的玉佩。本以为已是十拿九稳的事,可不过片刻时候,原本正在施法的人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脸色惨白,身体前倾,猛地呕出了一口鲜血来。
“寰逸!”在场的众人齐齐变了脸色,楚烨甚至不由自主地跪直了身子,坐在他身边的谢芷汀更是急急地去扶他,“寰逸,这是怎么回事?是过程中出了什么意外了么?”
“没有什么意外,”听到众人的疑问,文铭宇苦笑了一声,“没有怎么回事,也没有出什么意外,只是我预估错了,镇远侯她,不是自己愿意回来的。是魂飞魄散之前,被别人的阴气生生困在了玉佩中,留下了一线生机,而她本人,丝毫没有求生的欲望。”
看着众人凝重的神色,文铭宇顿了顿,还是接上了自己的话:“要想让温庭湛回来,论理是可以做到的,找起各种天地灵物,结合九九八十一种药材,集两位德高望重的修道者为她重塑身躯,再用修真之人的灵元,将她从玉佩逼到身体中,便是她再不想活,再没有求生的意志,只要周围的人能牵制住她寻死的动作,那也是能活得下去的。”
看着众人意动的样子,又隐约感受到了离开的契机,简荇再忍不下去了,小肥啾从楚烨的意识中飞出,立在了他肩上,直面众人:“是你们不够好,留不住他,现在他通过死亡解脱了自己,便是有机会活着也想要放弃,你们又有什么资格随意决定他人的生死?”
“简、简荇?”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楚烨有些惊愕,他看向那只惯来胆小怕事的蠢鸟,似乎有些疑惑于她的勇气和反对的观点,“你不是,很喜欢先生的吗?你经常,因为看到他尖叫,还、还称他为男神,我们现在是想让他重新活下去的啊,却为何觉得这样不妥?”
“有何不妥?我倒要问问你们那里妥当了?”简荇本就对这些人憋了一肚子火气,只是平日里碍于身份不敢暴露,现在看到了归路,小姑娘就彻底地放开了,“我先问问你们,此事事关我男神一人,可有人听过他本人的意见了吗?恐怕没有吧?!你们就是因为觉得自己亏欠于他,就想着把他拉回来,想着用这样的方式,来取得他的原谅,这算不算道德绑架?”
她的话才刚说完,方才一直安安静静的玉佩上就漾起海蓝色,锋锐的光芒温柔地包裹了小小的鸟儿,将她的身形小心地拉长,复原成了原本的少女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