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荇离去,温庭湛重新陷入昏迷,事情再次陷入了僵局,众人都沉默了下来。都是位高权重的人,在他人面前,被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女孩这样赤裸裸地揭开陈年的伤疤,甚至一个个点名辱骂了这么久,说不气,那是不可能的,但说不动容,那也是假的。
唯一没有被指名道姓的,就只剩下文铭宇了,但也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而是因为温庭湛与他根本不熟,而文家当时的主事人,已经死在了旧王朝崩塌的前夕。文铭宇甚至有理由相信,若是他的任意一个兄长还在,简荇一定会像骂其余几人一样,把人喷的狗血淋头。
掩在心中多年的真相被人毫不留情地戳穿,这下连自欺欺人,都找不到了理由,沉默良久,风静姝率先说话,她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面向众人,目光坦诚,明明白白地承认了自己的罪愆:“是我对不起她,是我自私自利一心利用她。我之前早就后悔了,但是晚了。”
她环顾了一周在座的众人,嗤笑道:“谁也别装了,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了,你们和我搁这儿演什么聊斋呢。想要这人活下来,也不过是你们自己舍不得,舍不得夹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权势里的唯一一点真心罢了。或许甚至还有点私心,想要把她据为己有吧?”
鸦雀无声的内殿,风静姝拂袖而起,目光中带着鄙夷:“那女孩子说的半点没错,我们几个都是沾着她的鲜血爬上来的,谁也别笑谁。既然不知道她的决定,便先替她蕴养魂魄好了,等她能清醒了,再去问她本人的意见。至于据为己有,我倒要看看,我风静姝还好端端活着,她手上的原来势力还握在我手里,谁敢动她试试,看我风静姝会不会与他拼命!”
楚烨沉沉地吐了口气,其实风静姝说的没错,如今,出现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亏欠了先生,他们想要真正地弥补,那大概,也就只有这样的手段了。他定下神来,看向还有些呆滞的文家家主:“文…文叔,如果只是蕴养魂魄的话,我先生什么时候能醒?”
这些人,虽然亏欠过先生,但到底是他的长辈,还是先生认定的挚友,怎么说,都轮不到他这个小辈对人摆架子。而且,不知为何,楚烨总是隐约地感觉,简荇方才脱口而出的质问和责备,未必是先生的本意,先生很有可能只是没有制止,或是没来得及制止。
听到楚烨的问话声,静默不语的风瑾率先从静默中反应了过来,用手肘轻轻捅了捅坐在身边的文铭宇,极轻声地提醒道:“寰逸,陛下问你话呢。”
由于自家大哥与温家原嗣子交好的关系,风瑾和温庭湛称得上熟识,甚至可以说是相互的挚友,但事实上,在成年离开了柏庐学院之后,两人之间的交集急剧下降。特别是在风家半退隐后,风瑾为了交出权力,向当时的皇室示弱,大半的时间都是称病不上早朝的。
温庭湛出身将门世家,又统帅着温家军戍守边疆,回京述职的时日本就稀少,更不用说身上带伤,常常在腹中休养了。再加上平日里看不得友人受伤,却又对此束手无策的他有心躲避,在温家出事前,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几乎都要忘却彼此了。
所以最后,对温庭湛和温家的结局,他的反应算是几人中最为平淡的,哪怕此刻,被一个女孩这样指着鼻子责骂他的无能,也无非就是后悔和对温庭湛本人的惋惜。
时也命也,生不逢时,无可奈何。
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是京中多少少女的闺阁梦境,可“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温家镇远侯两项皆占,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这样的人,又岂能活得长久?
风瑾知道自己冷心冷性,但他也知道,是他亏欠了温庭湛。他将大兄的死全数推到了温庭熹的死亡和温家身上,迁怒于温庭湛,即使是温家即将满门抄斩,也只是旁观着傅荧惑和谢芷汀两人来回奔波,最后冷眼看着传承百年的将门世家,在王朝覆灭的前夜,轰然倒塌。
现在想来,他不该如此的。温家当时的境况,他清楚得很。
能让一个百年世家的继承人,有着温庭湛这样手腕和心智的继承人,忍辱负重地去宫廷中,不仅跪地请罪,还像个卖艺的奴隶般徒手搏虎,以性命供帝王后妃取乐,来换取他出征边疆的机会。可想而知,当时温家本身的境况已经差到了什么地步,他们根本无暇来管其余的事,更何况,风玦的心病,确切说,那是风家的家事,温家若是真的插手,反倒算是逾矩。
风瑾脑中千转百回,明明是提醒身边人说话,自己却又想起了学院遭遇刺客时,温庭湛面对他们的随口关心,脸上绽开的那个极其纯粹的笑容。扪心自问,真的不悔吗?不,他其实早就后悔了,只不过,一直自欺欺人地不敢承认,试图用兄长病逝的事情来掩盖真相而已。
文铭宇不说话,旁的人也不说话,殿中的气氛愈发沉重,风瑾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算是这里最对得起温庭湛的一个了,其余的人还不知道怎样后悔着。但时间耽误不得,温庭湛这不知是伤是病的,还是得早些养好了才放心,于是,他下定决心,重重搡了把身边的人。
沉浸在思绪中的修者终于从自家的思绪中缓过神来,想起之前的问题,他皱着眉,轻轻叹了口气:“蕴养魂魄当然是可以的,但是蕴养好了,只要温庭湛本人不愿醒来,那也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更何况,她之前,亲手斩断了与这方天地的联系,在玉佩里,灵魂又沾染了阴兵的气息,便是魂魄俱全,也是再入不了轮回,只能做个地府的阴兵了。”
“阴兵的气息?”方才始终沉默的傅荧惑瞬间捕捉到了关键,“魂魄蕴养完了,醒不醒倒是无所谓,到时候我们在外边说,她只要听到了,定是会回应的,但那个阴兵的气息又是怎么回事?这玉佩有什么问题么?还是说之前魂魄留下的事情有什么隐情?”
这个时候,楚烨也顾不上什么帝王颜面,只翻找着记忆,快速地将之前在山神庙中发生的事情近乎事无巨细地全数交代了一遍。等文铭宇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沉凝了下来,这才有些忐忑地询问道:“所以,先生的魂魄最后被收拢的方式,是留下了什么隐患么?”
文铭宇又叹了口气:“不是什么隐患,你所以为的收拢,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收拢她魂魄的,是温家军化身的阴兵,是你口中被她称为哥哥的温明瑞。而且,长庚方才说的我们在玉佩外说,她在内里听着,也是完全不现实的,若不顺利醒来,她是根本听不到的。”
看着众人迷茫的眼神,文铭宇解释道:“她若是没有醒来,寄存在玉佩中的魂魄就像是被关在狭小的屋中,根本听不清屋外人的对话行动。而且,若是我没有料错,一则,刚才那个小姑娘说话的时候,她本人是昏迷状态的,根本没有听到外面的动静,也就不存在她想借着那女孩的口与你们说道些什么,大概只是对无亲无故的人动了恻隐之心罢了。”
“二则,温庭湛恐怕不是不想活过来,她是赤裸裸地想死。只是之前的日子里,因着陛下尚未成功登基,温家血仇未报,才不得不隐忍着,逼迫自己活下去。而在山神庙遇到道人追杀之时,她知道从那时往后,陛下的前途再无阴霾,温家的血仇亦会由陛下或是几个世家家主代为报偿,所以这世间,她再无牵挂,为了防止横生枝节,她还特意选了神魂尽碎。”
谢芷汀终于开口时,神色黯淡,嗓音喑哑:“是这个世界不够好,也是平日里的我们太过贪婪肆意,任她尝遍了世间千般苦楚,以至没能留住她。本不该如此的,她是好人,也是个好将军,理当享这太平盛世,游这锦绣江山,我们得让她知道,这世间,是值得她留恋的。”
“这样吧,拖延下去是没时限的,我们不如做个约定,各家族按照受过的恩惠,相应地出钱出力搜集帮助她恢复的材料,也当是为自己当时黑了心肝的作为赎罪了罢。”
楚烨没有那么天真,他当然知道现阶段世家的能力有多大,便是已经逐步没落的旧四大世家,也依旧强盛,他们的实力,不是他这个刚上任的帝王可以媲美的。蕴养魂魄的材料现在虽是不知,但显而易见,都是顶顶珍贵的,凭借他一人之力,能否找到都是两说。经历过这么多起起落落,他一点也不想因为自己的逞能,延误了先生魂魄的调养。
见众人无甚意见,楚烨自然颔首,理所当然地成了调配者:“还请文叔将蕴养先生魂魄需要的材料、用具并供给调拨的人手都清点一下,也好分配给各家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