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漫长到难辨时间的黑暗过后,骤然亮起的光芒成功唤醒了楚烨,温和的光晕包裹了他的全部。虽然身边还什么也没有,但楚烨也大概意识到了自己的状现——他已经成功进入了先生的识海中。而且,按文铭宇方才的说法,还是刚好落在了记忆与记忆交接的空隙里。
想到文铭宇对识海的说明,以及对每个人而言都是不同的唤醒方式,再想一想先生平日里沉默不语的性格,便是受了伤也只会自己隐藏着的惯例,楚烨只是犹豫了片刻,便忍着眩晕感站起身来,主动向前走了两步,对着周围的雾气试探性地低声呼唤道:“先生?”
理所当然地没有回应,楚烨本想再试一试,却不想,随着他的呼唤,原本围在他身旁的浓雾似有所知地轻轻颤了颤,缓缓地散开了些许,露出了雾中青衣少年的身影。
熟悉的昳丽面容,熟悉的疏冷气质,熟悉的穿着打扮,只多了些许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年少轻狂,那是他的先生!楚烨激动地看过去时,那人手中还拎着酒,腰间系着那柄凝渊,便是听到了他小心翼翼的呼唤,也只微微颔首。再细看时,他的眉眼间带着些倦怠,感受到旁人的目光,也只极淡极淡地瞥了他一眼,旋身坐在了雾散后突兀出现的皇宫的檐角上。
发生在宫廷后院的记忆可不多,更别说是先生现在这样堪称放纵的态度了,楚烨本能地感觉到不适,便拧了拧眉,从迷雾中踏出,伸手想去拽场景中来往奔走的那些宫人。但他的手毫无阻滞地穿了过去,到底没敢莽撞,楚烨咬了咬唇,大步向着先生所在的宫殿下走去。
女子娇莺般的调情声应和着男子油腻的笑声传来,抄了近路赶到的楚烨,看到了令他这一生都绝不会忘记的场景——彼时尚还年幼瘦削的先生,身着白裳,面容悲凉而麻木,眼尾还带着些红,规规矩矩地跪在宫廷中,跪在前朝皇帝、后宫妃嫔乃至那些宫廷侍从的面前。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正对上高坐在檐角的人,对方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抬手向喉中灌了口酒。可能喝得太急了些,他呛咳了几声,苍白的面色上有了红色,晶亮的酒液顺着他的动作从口腔中溢出,沿着雪色的颈项滑落。楚烨仰头,初时,那人目光空茫,黑沉的眸子中分明还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和羞愤,可再仔细看时,却只剩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楚烨瞬间,回想起了与这幅场景对应的事件,镇远侯名声的起点,在宫廷内开玩笑般的徒手搏虎。相处久了,透过些小动作,也能偶尔猜到点先生的心思,楚烨看得分明,不管是正跪着的这位,还是坐在屋顶上灌着酒水的那位,面上虽是不显,心中却都是难过的。
是了,这样的羞辱,在先生的记忆中,又怎会好受?堂堂温家嗣子,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慌乱的温家,却连自己父兄的尸骨都没法收敛,连能否重掌边疆的温家军都不能确认。为了护住家族,甚至生生折尽了一身傲骨,跪在宫廷后院,向着这帮荒唐可笑的小人摇尾乞怜。
“先生!”前朝的皇帝温香软玉在怀,一面与美艳娇俏的后妃调情,一面毫不留情地讽刺着跪在地上的少年,而那人却只紧紧地攥着拳,一语不发地任对方说道。这极具刺激性的画面瞬间点燃了楚烨的情绪,他气地眼睛都红了,那人向来光风霁月、顶天立地,何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他快步上前,想要将人从地上拽起来:“先生,您为何要跪?他们怎么配!”
可坐在屋檐上的温庭湛不但了解自己当时的心境,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现下坐在屋顶又看得分明,却不见有丝毫反抗。只是随手晃了晃半空的酒坛,极为不屑地瞥了眼地下尚还跪着、身形摇摇欲坠的自己,薄唇微分,用极尽刻薄的语气嘲讽道:“愚蠢。”
对上楚烨不可置信的眸光,他顿了顿,甚至有心情又补了句:“自作自受。”
楚烨看着那人一口接一口地灌着酒,满眼百无聊赖、毫无生趣的样子,心中泛起了细细密密的疼痛。随着情绪的剧烈翻涌,他在识海中的身形逐渐凝实起来,已经足够碰到先生的衣角了。见状,温庭湛挥袖,白色的雾气凝结,很快隔开了地上的两人:“不必。”
这样的场景当然不会持续很久,很快,他便听到,他跪在地上的先生闷咳了几声,向着面目可憎的为恶者,哑声开口恳求道:“陛下,还请陛下予臣一次机会,让臣替父兄赎罪。”
赎罪。
忠心耿耿护卫边疆、从无怨言的温家军何罪之有?用兵如神、从未背叛皇室的温家父子何罪之有?为了父兄甚至甘愿以身搏虎、一心想着洗清罪名的温庭湛何罪之有?
不,他们都没有罪。
有罪的,恰恰是满身污水、满心污秽的上位者。
但是没有办法,因为躲在背后、掌控权力的,恰恰也是这样的罪人。
楚烨听到了高高在上的帝王仿佛施舍般的语气,听到了后宫宫人妃子的娇笑和附和,也听到了他的先生,以极屈辱的姿态,应下了这样无礼的请求:“微臣,领命。”
老虎被禁军围在了圈子里,帝王坐在轿辇之上,搂着温香软玉,看向场中紧张得脸色苍白的少年。当时尚还年幼的先生脱下外袍,襻膊绑缚着垂落的多余衣料,手无寸铁。
楚烨脑中轰隆作响,手脚一片冰凉。那是虎啊,那是号称万兽之王的老虎啊!便是装备精良的武士,遇上这样一头凶猛残暴的兽类,也不能完全保证自身的安全,更何况是现下因着伤心过度而几夜未睡又尚还年幼、甚至手无寸铁的先生!
坐在檐上的人乜斜了他一眼,挥手间,白雾制住了他的身形,甚至极贴心地遮挡住了他的视线。虎啸震天,野兽吃痛的嘶吼与那人受伤时遏制不住的闷哼混合在了一处,心绪起落间,楚烨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落下。哪怕是完全看不见周围的景象,他也挣扎着想要脱离白雾的控制,向着前方近乎疯狂地嘶吼道:“放开我!我要杀了那畜生!先生!先生!!”
搏斗没能持续多久,当白雾终于松开他的时候,他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景象——那个单薄的身影被枭了首的猛兽一掌掀飞,狠狠砸在坚硬的宫墙上。而等他飞扑过去,险险接住那个顺着墙壁滑落的人时,对方的呼吸已是几不可闻,大约命不久矣。
他身上的衣物已经浸透了鲜血,当楚烨颤着手,小心地揭开了覆在他心口的衣料时,那深可及骨的爪印正正地出现在了对方的心口。鲜血喷溅,那人的目光渐渐涣散,他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颤着唇,正想要说些什么,那双素来坚毅深邃的星眸却已经缓缓阖上了。
“不!”楚烨崩溃地尖叫着,抬头想去寻屋顶上的白衣身影,那人还握着酒壶,没心没肺地笑着,可他的白衣上,却分明,是与自己怀中人完全一致的血色斑驳。
孤独而疯狂的哭嚎声中,白雾蔓延,再睁眼时,已是另一番场景。
楚烨很快便认出了稍微年长了些、作为镇远侯统帅温家军的先生,那人银甲银枪,安静地立马阵前,对着猖狂大笑的西凉兵马,面色凝重而沉郁:“兄长!”
他飘在半空中,抬起头,刚好对上了温庭熹虚眯着的眸子,温家原本的嗣子被人五花大绑着,满身血迹地缚在丈高的旗杆上,嘴角还残存着被拷打后的血色。领头西凉人的神情放肆而残忍,他大笑着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要这个人活,就拿你们现在的统帅来换!”
这件事希芸曾与他说过,楚烨清楚地记得之后的历史,这也是温庭湛对兄长心怀愧悔的重要原因。为了士气,为了身后的百姓,在温庭熹的默许下,尚未及冠的少年亲手弯弓,一箭射杀了兄长,带着悲恸到近乎疯狂的温家军杀掉了在场几乎所有的西凉人。
但楚烨敏锐地看到了温庭湛极不自然的动作,他顿了顿,居然拉着缰绳后退了半步,轻声答应了这个条件:“好,我答应你们,我依约过去,你们要放我哥哥回来。”
说罢,温庭湛下马,将长枪随手交给了身边的副将,在双方人马近乎呆滞的目光中,一步一步,毫无防备地,向着敌军的阵营、向着绑缚着温庭熹的长杆走去。
“哈哈哈哈哈,果然是还在吃奶的小子,战场上敌军的话竟然也敢信?”西凉的统帅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他放声大笑,向身后的兵士挥手,“众军听令,放箭——”
箭矢透体,血雾飞散,鲜血盈睫,温庭湛却仿佛没有痛觉般,只伸手拔出了腰间被人忽视的凝渊,剑光暴起,将咫尺之间、还在猖狂大笑着的西凉统帅斩落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