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楚烨公布了前朝犯下的所有罪行,民众对镇远侯的逝去悲恸不已,对余孽们的追杀自是不遗余力。九五之尊的怒火理所当然地倾泻在了藏身泥泞的虫豸身上,杀戮在暗夜中无声息地进行,无辜者的灵魂被炽热的鲜血安抚,连同当时通敌叛国的知府一并埋骨当场。
待温家的事彻底解决,已是年关将至。
楚烨终于颁布诏书,将温庭湛正式拜为帝师,列为一字并肩王。
民众多是健忘的,随着沉寂了许久的街市重又热闹起来,那些惊心动魄的血色被众人不约而同地遗忘在了冬夜的寒风里。年猪年酒的香气逸散,京畿的寺庙正忙着向信众布施腊八的粥食,皇宫中负责礼仪的也张罗着以皇帝的名义,替忙碌整年的臣子们备下合宜的年礼。
方才登基的青年帝王曾是被认回的皇子,又常年随着镇远侯征战在外,将一众太妃宫女遣散之后,原本热闹的后宫中,竟是不存一人。想到新皇登基时雷厉风行的手段和宫内分赐下的厚重年礼,再考虑年节时宫禁的凄冷,自诩懂事的臣子们“看懂”了帝王的心思,自是投桃报李地开始劝谏帝王广开后宫,纳贵族女子为妃为后,用以侍奉左右。
连着几日,朝堂上都是唧唧喳喳闹着要选秀的,这些人仿佛不懂眼色,总以为那是帝王装出来的孝顺和不情愿,便是楚烨推辞,也反复请求着。在这样吵闹的环境中,好容易捱到了下朝,楚烨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唤人请来了隐居山中的文家家主。
听到风声的文铭宇丝毫没有意外的感受,他手中托着玉如意,以出世道人的身份,向俗世的帝王行了个简单的稽首礼:“参见陛下,不知陛下遣人唤贫道来,是有何事?”
楚烨容色倦怠,面上隐隐带了些不耐与烦扰,见到文铭宇如此做派,他挥手示意周围侍奉的人退下:“文叔,不知先生现下如何?”一字并肩王的地位极高,颁下诏书后,按礼是要举行册封大典的,虽然温庭湛没有醒,但楚烨终究不愿意让这个仪式少了主角。
文铭宇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容干净到有些讽刺,像是在笑个幼稚的孩子:“陛下,温庭湛短时间内不会醒来的缘由根本不是魂魄碎裂未能完全修补,而是因为她自愿放弃。说句实在话,无论多重的伤势,只要她愿意醒来,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能拦得住她的意志。”
属于温庭湛的忍耐力和承受力,根本就不是常人可以估量的,而且,他的魂魄经过了大半个月的休养,便是碎裂的部分还未完全凝结,也已经修复到了拥有意识的范畴。对此,见识过那人面如金纸、满身鲜血,却依旧拿着武器作战的文铭宇敢用性命担保,要是温庭湛自己有心醒来,此刻她早就应该已经能够凝结成虚影,出现在挂心于她的众人面前了。
其实,早些年,原本和温庭湛同时代的人就已经开始慢慢交出了权柄,逐渐淡出了家族的博弈和权力的舞台。便是因着本家小辈的声望,还担着朝堂里明面上的官职,不好随意进行变更的,那些每日进府衙打卡、接触工作的机会,也大多交给了自家出色的子侄辈。属于他们最辉煌的时代,随着温庭湛的陨落和乱世的消亡,早就已经过去很久了。
文铭宇微低着头,掩住了眼中的酸涩,光芒照耀的时候,他们不曾珍惜,当他们终于空下来,想要找回那束光的时候,光芒却已经消散了。当他们把触手可及的一切视为理所当然的时候,其实,已经忘了那句“没有人会在原地等候”的箴言了,他极轻极轻地叹道:“她只是,对这个曾重重伤害过她、羞辱过她的世界不感兴趣了,也不再想要我们了。”
他抬头看向愣怔的帝王,缓缓舒了口气,终于说出了道别的话:“陛下,我要离开了。”
“人间曾有过妖怪精灵,也曾有过修者,但为防止修仙者为祸人世,上古时期的一位大能施法,将阳间分为了表里二世,我们现在在的是浮世人间,而修仙者常驻的,则是有妖怪精灵的里世。在浮世,修者的力量是有上限的,我们整个家族本就来自里世,为了还清因果而来,现下既是因果偿清,便没有理由再在此停留了,整个文家都会随我返回里世。”
他面上还带着些许失落的笑意,却不见半分勉强,修长有力的手指轻巧地解下了系在腰间的玉佩,小心地握在手中,向立在一旁的帝王递了过去。楚烨心头一跳,看向被文铭宇擒在手中的玉佩,终于流露出了些许迟疑的神色:“文叔,定要如此么?那先生他……”
“我之前就有说过,子澄她的魂体已经彻底修复了,只是不愿意醒来,便是我一直为她提供灵元,也是没有什么作用的。”文铭宇垂下眼,掩住了瞳孔中流露的落寞,捱着心中的痛意,勉强笑道,“我并非唤醒她的关键,而且,她若是决意醒来,重塑身体的材料乃至帮忙的人选,绝大部分来源于里世,对里世中人而言,浮世中再大的权力,也是无用的。”
“没有人能强行唤醒一个厌倦生存的灵魂,子澄是否愿意醒来,什么时候醒来,我都不清楚,修者本身,又有‘卦不及亲友’的说法,所以便是从卦象中,也只能隐约看见,此事的关键在于陛下您和风家的风静姝,我与子兰皆是陪衬。既是如此,我不如先行一步,从里世中为她搜集之后塑身时可能用到的材料,至于唤醒子澄的事,便只能先托付给陛下了。”
在文铭宇的目光示意下,楚烨终究迟疑着接过了那块玉佩,他看了眼对方,甚至抛掉了帝王的自称:“那先生若是醒来,或是中途出现了什么问题,我当如何寻你?”浮世和里世的区别,也意味着楚烨手中的一切再不会成为约束文铭宇或是文家的理由,所以,在没能确定先生的安危之前,他必须为自己的先生寻得个坚实的保证。
文铭宇翻手收起了那柄翠色的如意,将另一块月白色的玉简放在了他手中:“陛下,您不必称我为文叔,若是觉得别扭,唤我寰逸便可。若是子澄醒来或是她寄身的玉佩出现了什么变化须得寻我解决,您只管捏碎这块玉简。便是身处秘境之中,我也能及时察觉、还转。”
“而在我走之前,我将把您引入子澄的记忆,也就是她现下的梦境中,您有一次将她带回的机会。您的意识出现在她识海中时,身体会自动陷入沉眠,直到您的意识被排斥。但我依旧不会因此停留,成功便用玉简通知我,我即刻便会现身,而若是此次最终没能成功,便要到八年之后,里世与浮世之间的通道重新连接,我能够自主地再返浮世之时了。”
听到有能够带回先生的机会,楚烨的眼睛都亮了,连可能会出现什么后果都没有问,丝毫不扭捏作态地点头,惶急地催促着:“若是对先生本身无甚影响,那便麻烦寰逸了。”
文铭宇并没有轻率地回答,他先将可能出现的状况与楚烨分说了一遍,包括但不仅限于沉眠的身体出现意外,意识被困在对方的识海中无法返回,甚至若是楚烨在识海中被温庭湛潜意识的造物本身所伤害杀死,也会最终体现在他醒来后感受到异常疲累的精神上。
等楚烨彻底清楚了中间的利害关系,他才向年轻的九五之尊再次确认:“陛下,在这样大的风险下,您真的想好了要亲自进入子澄的意识,只用来赌一个唤醒她的可能性么?”
楚烨理所当然地颔首答道:“想好了,当然想好了,先生之前为我付出这样多,不用说是还有唤醒他的可能了,便只当是想了解下他的过去,这样的条件,也是未尝不可的。”
仿佛是害怕文铭宇不相信他的决心,楚烨特地唤来了内侍,要求他们通知群臣,今年事项颇多,由今日始,在他未通知上朝之前,便全员休沐。又遣人叫来了丁鹏,让他带着皇室暗卫和星陨阁的人来,守着先生寄身的玉佩与他陷入沉睡的身体,然后和衣躺在了榻上。
“好,”见他坚决至此,又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安排妥当了所有的事项,文铭宇也不再执著劝说,只慢条斯理地一振袖,月白色的衣袍在空中划过极飘逸的弧线,清晰的玉白色在他指尖亮起,勾勒出繁复的图案,他的语气极淡,面上不见半点波动,“那便如您所愿。”
在莹莹光芒和丁鹏警惕的目光中,楚烨的意识愈发模糊,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听到了男子极轻的叹息。那人带着些许哽咽与不舍,正认真地向毫无意识的先生道别:“里世之门已启,文家寰逸在此,顿首拜别镇远侯,愿其一生平安喜乐,再无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