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文铭宇并未明说的是,按道理,幻境是绝不会主动排斥外来的魂魄的。作为温庭湛这样甚至达到了以武入道条件的强者,他的记忆幻境相当于修者的心魔。而所谓的心魔,对外来灵魂的处置方式,向来都是同化后吞噬,绝不可能将人好端端地放回现实中来。
楚烨能够从幻境中出来,只因为他是楚烨,他是温庭湛亲口承认下的弟子,是被那人划进自身领域的人。温庭湛其人,冰冷无情却又重情重义,只要能够真正走进他的心底,在他划定的地盘中占据一席之地,并从未做出背叛,那么,就永远不用担心他伤害你。
被敌人害怕、被政客恐惧的白衣公子镇远侯,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啊。像是只缺乏安全感的大猫,将自己拥有的所有温情清点着放入领地,弓着身子,炸着毛,警惕而仔细地守护着。哪怕力量失控,哪怕神智入幻,只要他还没有彻底死去,只要他内里的魂魄还是温庭湛这个人,就算是拼着性命,也会将自己在意的人好好护在安全的地方,护在他的身后。
这也是文铭宇胆敢让楚烨进去,不怕担上因果的底气,这也是,楚烨唯一有可能将温庭湛带回来的方法。但楚烨对温庭湛的了解显然还不及与她相处多年的老友,他只会看着温庭湛一次次地自杀张皇失措,却从未想过要挡上去。经历了这样多匆忙动手,甚至许多时候可以算是添乱的举动,楚烨已经怕了,他怕自己鲁莽冲动的举措再给本就虚弱的先生带来麻烦。
经过宫殿中几人的解释,楚烨也清楚,文铭宇之前,不将这些考量告诉他,是有道理的。
温庭湛何许人也?
温家嫡子,仓促继承父兄遗志,让温家乃至整个温家军起死回生的前朝战神镇远侯,京中鬼神莫测的白衣公子,文武兼济、智谋双全,传说中一柄折扇可知天下事的人物。
凭借温家在京城为数不多的产业起家,短短十数年,建成了江湖中第一大杀手组织星陨阁的白衣公子,被各地百姓尊为医仙、甚至建立生祠的白衣公子,无数文人墨客,乃至妙龄女子哀叹着“医者不自医”,可惜他常年病弱、无处施展才华的白衣公子。连他死后,这重身份也从未被他的人手发掘出来,反而是想要带回阁主性命的星陨阁人主动暴露。
若不是亲耳所闻,楚烨绝不会知道,之前那次救治众人时,那个所谓“行踪不定、万事随心”的医仙,不是他家先生假扮,而是真正的医仙再世、公子归来。楚烨自认聪慧,却也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这等人物。若是文铭宇真对他说出了他的算计,不知真相的他定会全然照做,也绝对会被看穿,接着,这就不是能不能唤回先生的事,而是背不背叛的问题了。
话题转着圈又回到了原点,这是失败的尝试,但是所有人都没有再做错什么,众人悉数相对沉默着。没有了对里世了解的文铭宇,便是再想要温庭湛的回归,单凭留在浮世、在宫中面面相觑的这些人,是根本无法进入她沉睡的记忆幻境的,更不用说是要带她离开了。
这场会谈到了最后,也不过是不欢而散罢了。因为没有办法,所有人,没有对里世了解的所有普通人,在里世那些人的眼中,都卑微如蝼蚁,庸庸碌碌地寻找着米粒和水滴,都会直面不知何时降临的、无可避免的死亡,所以,也都找不到让灵魂重归人世的办法。
时间向是不等人的,八年时间,转瞬即逝。
玉佩尚悬挂在帝王的腰间,青涩的少年却已经成为沉稳的中年人了。
时光荏苒,在漫长的光阴里,最先离开的,是身世坎坷、情路波折的风静姝,他为她请了封号,甚至换上素服,参加了她的葬礼。
天澄二年春,傅家家主傅荧惑身故,按照家主意愿,傅家势力就此退出朝堂,心甘情愿交出了手中的权柄,在风瑾和谢芷汀的授意下,风家、谢家纷纷响应。故,从今往后,所有想要入仕为官的世家子弟,除精良的教育外,所有途径,全数和平民一般无二。
京城,傅荧惑的身死仿佛开启了某个时光上的开关,象征着前几代人荣耀的时代已经落下帷幕,那个时代巨人的身躯正在不断垮塌,象征着昔日荣光的人物很快衰败下来,除了当年搬入里世的文家,四大世家的长辈在时光里安然逝去,死亡席卷了京城的整片土地。
边疆,被温庭湛清除了最强战力的西凉显然还没有死心,在知道中原王朝的内乱导致镇远侯的身死的后,大大小小的战役很快在边疆点燃了烽火,血与火交融在这片极尽荒凉孤寂的土地上,战报层层上传,友人弟兄的死亡终究凝固成了奏报上轻描淡写的文字。
楚烨想要挽留,却根本留不住,说到底,“天下为棋苍生作子”,浮世中的所有人,都只会是棋盘上那粒渺小的棋子,纵使已然看清了全局,却也依旧身处局中,超脱不得。
天澄三年冬,风家家主风瑾身故,年七十九。
天澄四年夏,温家军现主帅程昱战死,年岁不详。
不出两日,骁骑营统领汪杰伤重不治,随他共赴黄泉。
天澄六年秋,风家风静姝殁,年八十一,封号淑,二品郡夫人。
天澄七年冬,希芸、暗六双双身故,年岁不详,追封左、右征西将军。
先生承认的挚友乃至手下,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所在,他们要么智谋过人,要么意志坚定,更有甚者文武双全。可面对无情的时光,他们却又同样无力挣扎,顺从地落入命运的轮回中,遍寻不得。即便这些挚友中的绝大多数,都只能算作是和他一般卑劣的背叛者,可站在浮世权力的顶峰,身处无情的时光中,楚烨也很快感受到了身不由己、同病相怜的悲哀。
天澄八年,在今上的励精图治下,楚国国力到达顶峰时期,四海升平,万国来朝。
此时已是楚仁宗的楚烨面无表情地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正中,受着众臣的朝贺,听着身边的宦侍高声唱着外邦的供奉,本该兴致高涨的人,却在一片喜庆中微微闭上了自己的眼。
八年的时间,终于磨平了青年原有的棱角,让他变得冰冷而理智。
他站在权力的顶峰,俯瞰着众生,仿佛降世的神祇,对苦难无动于衷。
只有那双黑眸的深处,还潜藏着一点涌动的温度,似是神明对世间最后的温柔。
没有人能够看透这个年轻的帝王,面对着这样的场面,原本这个年龄该有的青涩和慌乱在他面上却丝毫不现,余下的只有威严、理智和孤独,仿佛他生来,就该是坐在高处的王者。
可是,同样没有人知道,就是这样一个人,还在心里渴望着某个身影,某个能够义无反顾地挡在他身前,将所有的疲惫和灾厄牢牢拦住的身影,某个在他彷徨不前,忙忙碌碌却毫无结果、甚至完全走错了路时,将他拉回正道,并狠狠斥责惩戒的身影。
他从未这么直观地感受过死亡,身边熟悉得可以看做是友人的长辈正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故去,新老交替,全新的面孔很快充斥了整个朝堂,甚至于当年陪他一道在殿中探讨的人,也已经只剩了个在病床上苟延残喘着、努力想熬到再见先生一面的谢芷汀了。
而现在,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他的身体还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以一个帝王该有的傲气和礼节,坦然接受着来自四海各国的朝拜和献礼,可他的灵魂,却还躲在躯壳里痛哭着。多久了,已经多久了,他已经多久没有体会过家的感觉,看到过那个他视作家人的人了?
他知道风静姝说的是对的,这些年,他已经利用皇家暗卫散布消息,潜移默化地让朝中众臣知道了自己喜欢男子,用各种理由巧妙拒绝了想要为他选秀的人,为此,甚至不惜自污名誉,遣人将他觊觎先生已久、想要让先生复活并将其视作禁脔的消息一并散布了出去。
长久的等待已经耗尽了他的信心,只要先生醒来,只要先生重新活下去,便是要他与先生此生再不相见,便是中间的过程会要了他的命,也在所不惜。
他人的悲欢与我何干?我只要那人的冷暖自知,但却终生难至。由此,旁人的喜悦仿佛都隔上了层朦胧的布料,灵魂超脱躯壳,冷冷地旁观着世间百态,仿佛是在看戏台子上咿咿呀呀的唱角儿,他能感受到的,只有属于他一人的、无可排遣的、无穷无尽的寂寞和悲凉。
先生,您看到了吗?这天下海晏河清、万国来朝、歌舞升平,盛世之景皆如您所愿,但天地辽阔,我孤身一人站在权力的顶峰,却独独再看不到一个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