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宴。
美酒佳肴。
众人言笑晏晏。
使节臣子混杂而坐。
盛装的宫娥舞女穿梭席间。
乐声伴着充满异国风情的舞蹈。
各色语言热情而快乐地倾泻着善意。
高坐着的百无聊赖的王摇晃着手中的金杯。
可谁都没有料到的变故就发生在众人晃神的刹那。
筝音变调的瞬间,华服的女郎从腰上抽下了似是装饰的腰带,轻轻一甩,柔软的银色延展成了一把锋利的软剑。她毫不犹豫地飞身而上,将手中的剑向着高处,向着那个便是看到万国来朝,面上依旧毫无波动的男子刺了过去,声音凄厉得像是啼血的夜莺:“受死!”
人群霎时间乱作一团。
朝觐的众人和表演的舞女,早已通过了内廷的重重搜身和暗卫的仔细检查,所有的利器并随身的护卫,全数被视作是对最高统治者的威胁而拦在了殿外。但是,鉴于使节团中同样有小国的统治者,为了表示公平与一视同仁,便是楚烨本人的护卫,也留在了外殿候命。所以现下,楚烨身上佩戴着的,除了从不离身的玉佩,也就只有一柄装饰多过实用的长剑了。
被杀机锁定的楚烨根本无从躲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尖慢慢靠近自己的心脏,电光火石之间,他终于想起了来人的身份,崔太妃的干妹妹,欧金秀的孙女欧呦儿。楚烨向来遵从先生的教诲,哪怕是随口一提的话语,更何况,温庭湛曾不止一次地与他说过,在没能找到确切地克制巫蛊之术的办法,苗疆中人未曾发难前,绝不允许随意出兵对付苗人。
这样,一切就都联系上了。暗卫查得出这人是否身具内力,却查不出身怀蛊物之人,内廷中人查得出各种利器,经过层层搜身,能够截留所有可以充当武器的所有硬物,却同样查不出来自于苗疆的,可以混杂在各色衣饰中、外表看来极为柔软用起来却能要人性命的秘银。
他绝没有主动做过伤害苗人的事项,那么欧呦儿的报复,显而易见地,来自于崔太妃的死亡,背后可能还有其余人的蛊惑。不同于崔太妃的老谋深算,深居苗疆的欧呦儿,性情单纯黑白分明,极易被有心人利用,比如现在。这样的场面下,他和欧呦儿之间,必有一人会因此身故,但不管是他死,还是作为苗疆新任圣女的欧呦儿亡,苗疆与中原,必有战乱。
眼看着唯一有可能保护他的暗卫被欧呦儿身后,苗疆的年轻护法装扮成的舞女们联手拦下,楚烨的目光从在场的众人面上扫过,终究缓缓闭上了眼。剑尖已经到了龙椅前方,楚烨能够清楚地感受到秘银带起的锋芒,能让他停滞至此的根本不是杀机,而是苗疆的蛊术。
在感到无力的同时,楚烨丝毫没有什么后悔和留恋,事实上,他只感到了心中淡淡的可惜,可惜没能与先生共同赴死,可惜他才看到盛世初景,可惜他已经没有时间查清这场动乱的缔造者是谁,可惜他甚至没有为他的国家择下个良好的继承人,盛世图景,即将凋零。
可他等来的,不是刀剑入体的闷响和随之而来的疼痛,而是腰侧玉佩的轻响。满是竹香的清风拂过,熟悉的音韵在耳畔响起:“欧金秀就是这样教育后辈的?苗疆人所谓的求和就是这样的诚意了?如若你们苗疆不会教育孩子,本将可以代劳,教教你们圣女如何为人。”
“先生!”楚烨不可置信地睁开了眼,他近乎急不可耐地看向声音的源头藏在宽大袖摆中的手腕翻转,快速地捏碎了他死死攥了八年的白玉简,再晚些,他怕文铭宇根本来不及从里世赶来,自己期待了如此之久的人就又要厌弃世间,不听任何解释地消散在他面前。
他的眼中映着先生现在的形象,距离脖颈仅有几寸的剑尖雪亮,却被人轻描淡写地用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夹住。再往上看时,那人一袭青衣,风采依旧,只是眼中疏离不减,便是转首看他时,那双深邃的黑眸中都没有半分波动,淡漠得仿佛未曾一见的陌生人。
年轻的帝王后知后觉地从对方的冷漠中品到了些许委屈,他悄悄地伸手,拽住了来人宽大而柔软的袍袖。他看着那人冷淡的眸色,又轻轻拽了拽他的袖摆,以一种绝不该、也绝不会出现在他面上的神情,回忆着小时候向人撒娇的语气,小声道:“先生,她欺负我。”
此话一出,宫殿之内,霎时间鸦雀无声。
事实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些舞女们刺杀的目标只是王座上的人,其余的人也就是慌乱了会,不乏有想要以命相替的。毕竟现在的生活,全数脱胎于这位的仁心,若是换了个其他的帝王,谁知道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呢——只是全数被来人用蛊虫拦截在了当场。
所以,在楚烨闭眼等待死亡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其实都已经安静了下来,甚至有人不忍地偏过头去,开始为这位年轻有为,还不乏善心的帝王悲哀了。可方才紧张到几乎要窒息的楚烨丝毫没有察觉到这种鸦雀无声的氛围,因此,他低声的撒娇,也被众人听了满耳。
意识到状况的青年帝王依旧板着脸,可不同于朝觐,现下情况未明,众人多直视着帝王的所在。于是,细心的人就看到,细微的红晕顺着他白皙的颈子爬了上来,从耳根开始,慢慢晕染了整张面孔,可青年的手指,却依旧死死地攥着面前人的衣摆,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欧呦儿当然认识眼前人——那是她祖母求而不得、至死都在念念不忘的所在,也曾是她年少时的理想。年轻俊逸的将军,军功赫赫,对待选中的女子专情而温柔,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本性却是坚毅异常。他所有的一切都契合了苗疆女子对未来夫婿的期待,像是人间求而不得的梦幻,便是让她用那无上的圣女之位、乃至无尽的财宝换取,那她大概,也是愿意的。
可现在他就站在她面前,却为了那个坐在王位上、杀死了姐姐的青年,近乎义无反顾地指责着她,甚至不惜与她刀剑相向。这难道就是中原人口中的忠义么?不问是非原由,只护他眼中该护之人?还是说,因为面前的青年,是他的爱人?欧呦儿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作为苗疆圣女,欧呦儿即便天真,也知道权衡利弊。她清楚地知道,不用说是现在站在他对面的只她一人了,便是苗疆势力巅峰,她外祖母欧金秀手下的五使齐至,留在苗寨中护教的七大护法全数出手,在那人拼尽全力的情况下,也绝无可能无亡者地带走青年的性命。
于是,她乖觉地放开了手中的剑柄,后退一步以示自己没有敌意,操着一口生硬异常的中原话,近乎搭讪地向着尚还满身敌意的温庭湛开口:“将军,我姐姐,我需要解释?”
于是,众人看着青衣人沉默了片刻,顺手摸了摸帝王的脑袋,将手中的秘银软剑抛给眼巴巴等着的女子,有些生涩地用苗语开口:“崔太妃先想杀人,包括我和阿、他。她确实杀了我,是后来她对皇帝的攻击惊动了我寄居在魂魄中的灵魂,我才亲手杀了她。”
在苗疆,毫无预兆地先出手的人本就为人鄙夷,哪怕那是她的阿姐,也没有办法无视这个约定俗称的原则。欧呦儿虽然没有什么心机,但也有着明辨是非的能力。不用说那人本身的信誉,但是以面前这个人的武力,又是能够无视蛊术的状态,就相当于可以轻松地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直接解决掉她和手下人的性命,如果心怀恶意,对方根本没必要骗她。
于是几位随身护法就看到,在她们苗疆向来说一不二的小公主,新任的圣女大人,将原本握着蛊虫的手悄悄背在了身后。她像只乖巧的小兔子一样,躬身向着年轻的将军行了她们苗疆最隆重的礼节,并且用苗语亲口为她已经过世的姐姐和她之前鲁莽的举动道歉。
温庭湛并无意处理这件事,她只是淡淡地颔首,示意自己接受了对方的歉意,就将目光转向了从他出现起,就呆愣着没有回过神的楚烨。对上那双了无生趣的桃花眸,楚烨下意识地一激灵,仿佛条件反射般,随口便应道:“先生以为如何,烨定是同意的,直接处置便是。”
见此,温庭湛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挥袖示意呆滞着的欧呦儿和满脸尴尬的几位护法先出去,直接无视了阶下站着的众人和窸窸窣窣的讨论声,着急地去看楚烨的情况。
片刻之后,确定了对方身体状况的温庭湛伸手,一根根掰开了楚烨死死攥着她袖摆不放的左手手指,神色间带着些许疲惫,颇为无奈地道:“阿烨,回神了,我还在呢。”
这句话终于唤回了帝王飘忽的思绪,他丝毫不顾座中臣子羞愤到几欲自尽的眼神,无比自然地伸手抱住了面前人的腰肢,将毫无防备的人拉到眼前,贪恋吸了口竹香:“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