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州,喻家老宅。
自从喻荣昇从张马桩回到老宅之后,喻荣柯就只是那天回来过一次,其余些日子都见不得他。
他回来也没说什么,只是看了看父亲,也不知有没有说上什么话。但辛云是见不得他的,因是他既不回卧房,又不让辛云去见他。就连喻荣昇与他连话都说不上几句,他便又走了。
喻仁封如今倒是可以开口说话了,先前便是已经放权给了喻荣昇和喻荣柯,如今也不管外面的事了,平日里也只是待在老宅里。
喻荣昇因是腿上有伤,只得终日坐着轮椅上,但每日照旧向喻仁封请安,余下的时间,都由秦瑶陪着他在院子里散心。
是夜,老宅里静悄悄的,府里的人大概都歇下了,唯独喻荣昇坐在庭院中。
就着清冷的月色,回想起今日问安时,父亲拒绝了他的免职申请,不禁沉沉叹息着:“江一,你说,父亲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站在喻荣昇身旁的江一,思索了一会儿,说话道:“大少爷,封帅不同意你的免职,也是入情入理的。”
喻荣昇冷哼了一声:“入情入理?”
江一回答道:“大少爷不用忧心太多,也许封帅自有他的打算……”
听闻,喻荣昇紧紧揪着盖在腿上的薄毯,独自陷入了沉思,奈何江一还在说些什么,也似乎听不进去了。
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要去看看章先生。”
江一见着夜里风大,本是寻思着如何劝他回屋的,这下子便是可以顺势回去避风了。
他推着喻荣昇身后的轮椅,“吱吱呀呀”的穿过了回廊之后,悄悄点起了小祠里的灯。
堂前的木几上放着有一瓶洋酒,看样子是开封过的,喻荣昇环顾四周,应该是有人也来过了。
“章先生生前喜爱喝酒,你替我上两杯来,我要陪他喝几口。”
江一顺着他的话,寻来了洋酒之后,便又听得他说:“让我在这里待一会儿吧,你先出去。”
江一应了声,替他打点好他需要的东西之后,便是悄声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坐在了外间的大石块上,看着那灯火摇曳的窗户。
喻荣昇抻手,将一杯酒搁在了堂上,自己则拿着另一杯慢慢喝着,一边说道:“章先生,这可是你最喜爱喝的酒?”
小祠里自然是无人回应的,只有喻荣昇说话的回声在木梁间回荡着,顶多还有一两声轻微的叹息,最终又传进了他的耳里。
他瞅着挂在木板上的那副遗像,章仕廷的面貌仍是那么的意气风发,只是面上了无色彩,整张脸只有黑白。
手里的酒饮尽之后,喻荣昇便低声喃喃:“章先生,你可知道?我那三弟和你真的是越发的相似。他是你最骄傲的弟子吧,若你还在,指不定就能见着他日后当上统帅的模样,也许……你也会觉得他才适合当统帅吧。”
话说到如此,手里的力气悄然握紧了琉璃玻璃杯,喻荣昇静静的看着遗像前的香炷,点点星光,随着细微的风吹的飘忽。
映着眼前的一切事物,全都模模糊糊的,章仕廷的微笑,喻荣昇的微笑,全都在这方模模糊糊的影子里,飘渺荡存着。
外间不合时宜的传来一阵体态龙钟的脚步声,还伴随着“笃笃”的拐杖声,越走越近。
小祠里的喻荣昇仍旧自说自话,只有坐在外面大石块上的江一首先反应过来了。
见着喻仁封拄着拐杖走着过来,江一连忙站起了身,只是话还未问候出口,便被喻仁封打住了。
喻仁封直接的说道:“我那大儿子又在里面了是吧,这是第几次了。”
江一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照实说。
已是三更了,大少爷也只是偷偷的去小祠悼念章先生,本是不敢声张,没料想老帅竟在此时过来了。
喻仁封见着他没有立马回答,心下倒是有些明了,“果然是他带出来的人,才会如此袒护他。”
江一仍留在原地,望着喻仁封那沉沉的背影,那么的宽厚,又是那么的虚弱。曾经能够带兵上战场的统帅,如今却连走两步路都要人搀扶着了。
跟在喻仁封身旁的是陆德安,正小心的搀着他,也往那小祠走了过去。
喻仁封驻起拐杖指了指门锁处,示意着陆德安。
待陆德安推开门后,喻仁封便见着背对着门边的喻荣昇,他正静静的坐在轮椅上,垂垂低下头,倒是没有说话了。
喻仁封遂朝轮椅上的人唤了一声:“文修!”
正在沉思着的喻荣昇突然听见了父亲的声音,便转着轮椅面向了他。
有些吃惊道:“父亲,您怎么来了?”
“听说你一连好几日的都往这边跑。”
“是啊,夜里睡不着,想来看看章先生。”喻荣昇倒是很坦诚,“毕竟是我失职在先,心里对章先生始终存有愧意。”
“你不必如此自责。”
陆德安移来了椅子,扶着喻仁封坐下,而他的手里也不知道何时手里多了一杯酒,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走过去,也奉给了章仕廷。
“老章他就像是我的兄长,这些年来,多亏有他,咱们喻家才能度过如此多的劫难,现在他却没了……我从未想过他竟会先于一步离开……我……如今又该如何……”喻仁封说着说着就哽咽了起来,用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举着拐杖重重的往地上敲。
喻荣昇见着父亲这般,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即使父亲嘴上说着不怪罪,但说到底,他自己仍觉得难辞其咎。
“父亲,我愿意免去一切职务……我不配当喻家的……”他的话始终难以说出口,最后的两个字生生的被他吞了进去。
“胡闹!岂是你说要免就免的?咱们喻家如今是何局势,你不是不知道!”
喻仁封气急上头便是一顿咳嗽,在空偌的小祠里显得更加的嘶声力竭。
喻荣昇轻轻扶着父亲的手臂,待他冷静之后,便说道:“我只是觉得三弟他说的没错。那日在军区医院时,他便告诉过我,我如今这般可谓是不自量力。”
“哼!”喻仁封听闻,便是冷声道:“你提他做什么!他又懂什么?”
喻荣昇沉着的问道:“父亲当真觉得他什么都不懂吗?还是你根本就不想给他机会证明自己?”
“我对他再了解不过了。”说话间,喻仁封便走到了门边,由着陆德安搀扶着。
他顿了顿,又回过头来说了一句:“你也别夜夜都在这里待着了,我说过了的话不会再说第三遍,你也别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