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楚军派精兵三万驻扎鹤溪,留七万人马继续围攻玉门关,玉门关和永安一样,都是边陲小城,只不过地势都极其险要,易守难攻。
楚继迁手指轻敲桌面,慵懒地坐在红木大椅上,左膝曲起,左臂随意地搭在上面,额前两缕细发静默地垂在两边,相比平日的谦顺温柔的楚王,如今的他更多了些勃发的英气,眉宇间流露出的是杀伐的无情。
没想到,那次从客栈一别,竟然又听到了她的消息。如今她的女子身份恐怕是瞒不住,不出几日就会有楚国细作,将这消息在邯郸传得满城风雨。届时,赵国的民众会如何反应确实有点难以预测,只是他更感兴趣地是李墨会如何做。
徐策笙虽是一个强劲的对手,但性情太过冷漠孤傲,似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他与他都是自视甚高之人,从来井水不犯河水,鲜少能让他提起兴趣。反而是楼笛风,她桀骜不驯,性如烈火的性格,让他有了棋逢对手,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他很有兴趣与她较量一番。
“报!”士兵急促的声音让楚继迁回神。
“沐终南派轻骑一千偷袭鹤溪,企图烧毁粮草,我军早有防范,未曾得逞。”
看来那个青梧说得不是假话,楚继迁微微一笑,转头对李金鹏道:“齐王给我送了份大礼,所谓礼尚往来,传我命令,今夜子时,夜袭玉门关,料那沐终南被拖延无法回城,倒正好会会楼笛风。”
待集军整装完成,刚好子时,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虽在夜色之中,但是铠甲发出凌冽寒光,手中握着的刀剑映着月光露出嗜血的獠牙,不由得让人毛骨悚然。
楚继迁身着戎装,手持“紫电”宝剑,整个人不似平时潇洒淡然,尤其周身那凛凛生威的气势便教人移不开眼,他生来从不是温柔之人,只是他惯会伪装成世人欣赏的模样。
城楼上,楼笛风身着一袭白衣,于黑夜的月光之中分外显眼,少了些杀戮,多了些羽化成仙的书生意气,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这样的人,是个女子。
楼笛风在离开了楚军大营后,一路快马加鞭先他一步赶至鹤溪,为楚军攻城做准备。
“丞相,南将军夜袭鹤溪还未回城,恐已生变故,我们……”身旁的将领算了算时间,无不担忧地说道。
“不要惊慌。”楼笛风看着城外黑压压的大军,轻轻道“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楚军果真气势宏大,不过却很是称我心意。”
越是集中最强大的兵力,便愈能打压他的气势。
“明时。”楼笛风轻唤了一声,于众人身后婀娜多姿走出一人,在楼笛风面前屈膝行礼:“楼相。”声音娇弱莺啼,分明是个女子。
连明时姑娘也回来了!
一个新征调过来的将领不明所以,好奇道:“大家为何如此吃惊?楼相来了有何不妥之处吗?”
旁边的人白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道:“你这消息太不通透,你可知却赵国第一公子徐策笙其实是齐国细作,在春猎之时想要偷袭圣驾,是楼相舍了性命救皇上于危难之中,甚至连她身边心爱的红颜知己也不知去向。后又遭遇埋伏时,皇上为了保命将楼相交了出去,孤身一人逃了回来。本以为再也见不到,没想到今日赵国有难,楼相又一次重新出现!你说,这怎能不让人诧异?”
“你的意思是……楼相也是细作?”那人小心翼翼,以试探口气问道。
“你放屁!”旁边那人狠狠地往他头上敲了一下,“楼相如此为赵国舍生忘死,任谁都不能说楼相对赵国不忠!”
楼笛风将身后二人的话,仔细听进了耳朵里,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的脸上又重新戴上了獠牙面具,轻声问道:“我交代你的事情可办好了?”
“公子放心。”明时抬头,调皮地朝她一眨眼,“我做事难道你还不放心吗?到时候偏要那楚王在众人面前难堪到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众人面面相觑,什么意思?南将军不是还没回来吗?如今被围困,只要楚军按兵不动,待到弹尽粮绝之时他们就只能投降。可看她二人的意思,不知肚子里卖的是什么药?
楼笛风不自然地咳嗽一声:“来人,把东西抬上来,这有损阴德的东西我可不能自己承担。”
东西抬上来时,众将先是一惊,而后在心里默默叹道:阴险阴险真阴险!天下恐怕也就楼将军有这个胆子敢这样对待楚王,虽说楚王很可能怒火攻心之下直接挥军入城,但是玉门关已经处于进退两难的危急处境之下,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楼笛风睨了他们一眼:“都是些什么表情,怕都是在心里骂我阴险吧?”
“不敢不敢。”话虽如此,但众将心里已经早有了定论。
“挂上去吧。”命令下了好一会,众将才犹犹豫豫地上前,倒不是怕损阴德,而是他们知道,按楚继迁的脾气,这样激怒轻侮他,恐怕赵国以后的局势更加不乐观了,可眼下,这是唯一的法子。
楼笛风命明时日夜赶工的不是别的,正是楚国历任皇帝的牌位!
果然,牌位一挂在墙头,楼笛风看见楚继迁的脸色成功地由白变青再变黑。
“楼笛风!”楚继迁咬牙切齿,“你拿我楚国祖上牌位做文章,当真是卑鄙无耻极了!”她刚刚心里才想她是一个有趣的对手,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楼笛风最擅长的就是使下三滥的招数,所谓兵不厌诈,她从不拘泥于小节!这次只是牌位,下次说不定连楚继迁祖先的骨灰都给挖出来。
“楚王息怒。”楼笛风连连作揖,卑微之情尽显,“楚军武力强悍,我只想守住这玉门关,并非有意折辱楚国的列祖列宗,还请楚王高抬贵手,放赵国一条生路。只要您肯撤兵,我立马将这些牌位都全部供奉起来,绝不轻慢!”
楚军的数名将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事情的发展已经出乎了他们的意料,此刻任何的计谋都是无用的,只好齐齐望向楚继迁,等他自己来拿主意了。毕竟是皇室祖先,他们无法给出任何建议。
楚继迁此刻怒火中烧,若攻城,岂非弃楚国祖先名声威望于不顾?那皇家还有什么颜面?若不攻城,却又真是不甘心哪!不过是赶工了几个粗糙的牌位,哪里又是真的楚国祠堂里供奉的祖宗?但饶是如此,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楼笛风……果真是好手段!原本倒是我小瞧了你!
到底是李金鹏最先反应过来,踌躇一会,驱马上前,将长戟背于身后,面有难色道:“皇上不可再犹豫了。”
“我知道……”楚继迁仰头闭眼,深呼吸了一口气,过了会猛然睁开:“其中恐有诈!全军速回……”
话未尽,身后忽然一声巨响,火光冲天,火焰之大,竟是要将这黑夜照亮如白昼!
有人从后方骑马而来,正是留守的吕然,他面如灰色,战铠已被隔得四分五裂,鲜血淋漓,喘着粗气说道:“皇上,不好了……大营被袭,臣……臣……”话没说完,眼前一黑,便从马上重重跌落下来。
楚继迁尽力克制,让自己冷静下来,对着旁边吩咐道:“将吕将军先行一步带回楚国,好好疗伤,精心照顾不得有失!”
“楚王临危不惧,当真叫在下佩服!”城头上郎朗的声音传来,却意外地没有听到讥讽之意。
“还有后招吧?”楚继迁抬头,眼中蕴着寒冰,冷冷道:“你的目的绝不止于此。”
“我实属逼不得已。”楼笛风又恭敬地行礼,直教身后众人犯了迷糊,楚继迁不是楚国的王,而是敌军将领,为何楼笛风对手下败将如此尊敬?
“回营!”楚继迁终是咬牙下了命令。
楚军将士不免失落,千里浩浩荡荡而来,难得士气高涨,没想到连城墙都没摸到便灰溜溜地撤军,真是失望!
回军营后,楚继迁看着跪在地上的吕由,才明白楼笛风的后招是什么。
“臣……无能。”吕由叩拜,“楼笛风先是派韩擒虎攻我大营,我等毫无防备,谁却见吕然率兵从鹤溪赶回,才知中计!”
“启禀皇上。”李金鹏上前解释,“大营中留有人手,吕由和吕然兵分两路镇压后方,而此时有假冒楚兵向鹤溪求援,手足情深,吕然不会弃吕由于不顾,加之楼笛风加入了战局,吕然想来性子急躁,必不会多想,定率兵赶回,而此时刚逃脱的沐终南与姜禹一路会合联杀回鹤溪,将我粮草烧尽。”
“好一个声东击西,围魏救赵!”楚继迁怒极反笑,“总算知道那齐王为何对那楼笛风念念不忘,有此等对手,恐一生也不会寂寞。”
“不过……”李金鹏犹豫着上前,开口道:“赵军还留下了两天的军粮,刚好……够回楚国的日程。”
“朕倒是越来越好奇。”楚继迁白皙的手指轻叩桌面,“她先是在我军面前口口声声称逼不得已,又再三对朕赔礼道歉,金鹏,你且说说,这是为何?她的计谋连朕都骗了过去。”
“为了向楚军证明,此乃非正义之战,以此动摇军心。”
“去罢。”楚继迁沉默一会,口气幽幽:“清点下伤亡人数,明日回楚。”
“是。”李金鹏正要退下,又重新被叫回了营帐中。
楚继迁此时已经脱下铠甲,邀李金鹏在毛毡上坐下,道:“有件事,朕越想越不对劲,虽然楼笛风此举是意料之外,但是,朕心中,有一个念头在里面。”
“微臣知道。”李金鹏作揖,随后抬眼道:“青梧。”
是的,就是青梧,都是伴随着这位青梧公子到来而发生。虽然齐国的确派人传信告知玉门关的防御部署,也预料到赵军也的确派人偷袭了鹤溪,但是为何鹤溪仍旧损失惨重,为何连玉门关的城门都不曾碰到。
“微臣觉得,青梧和齐王的关系匪浅,甚至和明家大小姐的关系也不一般,从明家一战中便看得出来。”
楚继迁眼睛微微一眯,“说清楚。”
“楼笛风也一向与齐王交好,更是与明时形影不离。如今明时身边多了个青梧,实属叫人怀疑。”
楚继迁仔细回忆刚刚见到青梧时,她以布遮面,声音嘶哑,如今想来,倒是与城墙上楼笛风的声音无异,况且大军已出发,青梧就不见了。
原来如此,一切都说通了。
青梧,就是楼笛风。
没想到三月了,今夜居然下起了鹅毛大雪,飘飘扬扬,待到明日,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明时身着红底银线滚边对襟小短袄,在院中拿着一支红梅缠着韩擒虎玩耍。
“来追我,追上便把这红梅送给你,可好?”明时脸上红扑扑的,小辫子飞来飞去,直晃得韩擒虎眼晕。
“不了不了,姜禹兄方才找过我,有那个……要事,要事要商量。姑娘还是放过我吧。”想他韩擒虎已年过四十,如今被一妙龄少女缠住,也忍不住老脸一红,支支吾吾找借口。
“哼!”明时登时脸一沉,“我好心来帮你们,如今叫你陪我玩个游戏你也要推三阻四,要不是看公子脸面,我才不来!”
“明时,不得无礼。”楼笛风站在门口,墨色的头发倾泻,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副病态的样子。
“好好好,你现在最大,听你的还不成?”明时噘着嘴不情愿地应道,草草地向韩擒虎行了个礼:“小女子不该出言不逊!还请韩将军见谅!”并没有半分低头的意图。
“不敢不敢。”韩擒虎连连摆手,感激地向楼笛风投去一眼。
开玩笑,人人都知道明时这姑奶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明家大小姐,身怀绝技不说,又擅医理,若论武功,自己还真不一定打得过她,哪里还敢让她赔礼道歉,连忙溜了。
“你怎么出来了?你看你,几乎都站不稳!”明时连忙搀着她,抱怨道:“早就让你别管这些破闲事,就是不听!整日是想气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