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日,恰逢初一,玉家后巷中人影憧憧,多是垂髫孩童,拉拉扯扯,几个扶着自家祖辈,间或有几名妇人,提着瓦罐,夹在人群里往巷内走。
“今天初一,玉家又设粥棚了!”
众人口口相传,小巷里愈近玉家后门,人愈多,几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穿着素简洁净的布衣,穿梭在一众孩童间,不时嚷道:“挤什么,排队啊!”“哎,你——刚才给你一碗了,小姐还特特加了一勺,别再跟这边儿混了,让着些旁人吧!”“那位奶奶!您往这边儿来,当心摔跤。”
老太太跟着少年越过熙熙攘攘排队等候的众人,径直来到玉宅后门,门前搭着一座凉棚,简单设有几副长凳,棚口炉子上坐一口大锅,正依依冒着热气,粥香袅袅。炉边立着一名年轻小姐,依次接过递在自己面前的饭碗,满满盛上,见少年领过一位白头老妇,忙当先为她装了浓浓一碗热粥,一双清秀眉眼微微弯起,叮咛道:“您小心烫,慢些喝。”又招呼少年:“阿吉!扶这位奶奶去坐。”
“多谢姑娘,玉姑娘好人……”老太太喃喃道,捧着粥碗,蹒跚走到棚内坐下。
玉长清见老太太安顿好,回转身喊着:“下一个,往前走走……下一个……”
这时,一位仆妇从院子里出来,走到近前道:“小姐,这是最后一锅了,差不多也到时辰,您进去罢,让奴婢发放就行!倩儿!倩儿,过来放粥啊!”
“哎!”从前浑然懵懂的小丫头已长成一个俏生生的少女,听闻母亲声唤,高声应着,从人群里窜出来,嗓音清脆道:
“玉姐姐……小姐,让奴婢来罢,左右就剩这点儿了,您进去陪老太太坐,没准儿今日能有老爷的信呢!”
玉长清手下微顿,旋将地方让出来,对仆妇笑道:“那就麻烦你了。”一面撤身往门里走。旁边捧碗喝粥的人里有呼声问:“玉小姐,明日粥棚就撤了是么?”玉长清循声望去,应道:“每月初一初十廿日都会设粥棚,从辰时起一个时辰呢!”又闻人群中一声低语:“干嘛不天天设,天天放粥多好……”
玉长清一对灵动的眸子微闪,含笑看向身边一个女童,温柔道:“明天姐姐不在啊,姐姐要去安乐堂做义诊。后日?后日姐姐要带哥哥姐姐们出门游学。初十,初十记得早些来啊。”
她在孩童的道别声中踏入自家院门,香枳紧随其旁,陪她往前面走,面色稍有不悦,嘟囔道:“小姐好心设粥棚,白让他们吃便也罢了,还想天天等这一口粥么?!真是贪多无厌,升米养恩,斗米养仇!等日后小姐不再设,怕不又该怨天怼地了!”
“贪念本在七情六欲中,难免有人欲念熏心。”玉长清语声轻快,“既是情理之中,你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再说了,大多人还是心怀感激的,人总是善心多些。”
香枳闻言,悄悄撇嘴,忽又想起一事,提醒道:“小姐明日去安乐堂,只诊个脉就好,真的别再多事了!从前老夫人带您去,至多开个药方,提点几句用药事宜,哪跟您似的,连药都帮买帮熬,您是老院首的孙女啊,您去抓药,没见当堂医官特特按收药价给您算的么?虽是太医院下设义堂,也得做生意的,长此以往,只怕赔本!”
玉长清好脾气地笑着,安抚她道:“好啦,我知道,只是随便帮帮。那你说,人家抓不起药,我还白着眼看不成?不过细想来确实难为王医官,不然另换个私营药铺抓药好了。”
香枳望天一眼,无可奈何道:“您就不能省省心么?奴婢是真没听过开义诊还代抓药的,且不提咱们玉家经不经得起这么耗,单为病者想,也不能这么……惯着吧?您总是这样,能把方圆三条街的人都养刁了,不管贫富贵贱全来白占便宜看诊。”
玉长清听着丫环喋喋不休的抱怨,忽然驻足,静静看向她,微微一笑,温声道:“香枳,我知道你怕我滥善滥施,为人至善,近乎失智,这也是祖母时常忧心的吧?你放心,我又不是那没心没肺的,拿着父亲祖父夙旦劳辛挣的俸禄,给自己搏贤名。我只是想,如果我在京中多做些善事,倘或苍天有眼,便能保佑父亲……让父亲从北疆平安归来。”
香枳当即垂眸,不安地拈着袖袂,刻意不去看玉长清温润如水眼眸中藏不住的忧心忡忡,低声道:“小姐,老爷可是太医院副使,区区北疆,算得了什么?老爷一定能平安回来的,您就别乱想了。”
两人立在穿堂上,玉长清默默看着院中花树,听凭几丝碎发扫着面颊,只轻抿唇,摇头道:“年前父亲自请去北疆制疫,瞒过祖父,祖母知道后竟红了眼,险些掉下泪来。若非北疆疫疾凶险,祖母何至于那般担心,以至严词呵咄父亲莽撞?自打父亲一行进了北疆,就再无音讯,我……你没见祖父近几日都消瘦好多了么?”
香枳垂首,再说不出半句安慰之词。北疆去年秋季突发疫疾,来势汹汹,未及三月,亡者已逾千人,玉大人心忧难耐,自请敕命,前往北疆寻求解方,皇上自然允准,擢选太医院中录事司药等人共得六名,御林军亲自护送前往。哪知刚入北疆没几日,北疆镇守和北宁王便联名上奏,称疫疾凶险,为免扩散入关,将封闭入北地一应关卡,自此北疆便再无音讯传出,及今已三月有余。
“老爷肯定没事的……”香枳反复叨念,脑中隐约晃过什么,细细回想,当即瞪大双眼,急切道:“小姐,那顾公子呢?!顾公子会不会有事?不会有事吧,老爷已经过去了,一定会照应的……”
玉长清眉尖轻蹙,双唇绷起半晌,忽忿忿道:“谁让他前年非不调任!本来已够年限,风评又好,祖父都要把他接回京了,他又一口咬定经验不足,尚需历练,再续三年!他若安顺些,当年从命归京,如今怎会滞留在那等凶险所在?!”
香枳听她声音开始发颤,忙宽解道:“顾公子是心有大志的人啊,如此上进是好事……”我为什么要多那句嘴?她懊恼想着,嘴上不停:“小姐只管放宽心,顾公子医术不是颇得北疆那边称颂么?还应召去了好几次宁王府呢,自保肯定无虞!”
玉长清背转身,沉默片刻,轻轻道:“好了,去看祖母吧。”
玉老夫人自她十二岁起,亲自教授各种学识,至今已有五年。老夫人确实尽了最大努力,无论医道,抑或为人,均费尽心思教导,时至如今玉长清初长成,自是医道精湛,老夫人对她却未曾亲近半分,相处更似师徒,而非祖孙。
药房外药圃中,老人正坐在一方矮凳上仔细翻检簸箕里晾晒的玉兰头,见玉长清进来见礼,只淡淡问一声:“都放出去了?”
“是,这次的已经放完了。”
玉老夫人点点头,玉长清上前提起洒壶,浇着圃里药植,恭声道:“祖母许久不曾上街了,如今春日尚暖,城中各处花树繁盛,明日孙女往安乐堂去,祖母可要一道,在城里逛逛么?听闻芙苑、白鸾湖等地,景致是极好的。”
“春暖时节,任他哪里都是人多,吵吵嚷嚷,再好的景致也压下去了。”玉老夫人缓缓沏出一壶清香萦回的药茶,道:“明日去安乐堂,及早回来,莫要再跟上次似的,四处乱逛,随便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祖母,孙女是想救那只鸟,”玉长清辩解道,“况且那位小公子既肯对一只禽鸟动善心,想来不会是什么粗鄙之人,孙女看他言行举止,颇有教养,应是知书识礼人家的子弟,不妨事的。”
老太太暇眸看她一刻,终将一口叹息咽回去,只倦声道:“你今已十七,祖母悉心教导你的,时刻记着,做任何事……”
“都多个心眼,别一味由着性子来。”玉长清心内默默念道,那边老太太继续说:
“如今春暖,天气融和,想来不会有太多急症大病,明日过午时就回来罢,好生歇个午晌,后日再带那几个孩子四处走走,既说春景正盛,没有不看一眼的道理。”
“祖母,孙女在家就好,正该教倩儿他们识药了……”
“识什么药?”玉老夫人面色一沉,“一群孩子,成日跟你拘在府里背书?劳逸结合方是正理!”见玉长清犹欲争辩,老太太声色更厉,“你成日在府里,不就是等北疆的信么?你倒是说说,这些天可是夜不能寐,晨旦便起?祖母教你一顿,不是让你连自己身子都照顾不了的!”
玉长清眸色闪烁,看着老人花白的发髻,轻轻一笑,再不见半丝不愉,柔声应是。玉老夫人凝视孙女一刻,缓声道:“正月间,你祖父收到一封信,是偃儿祖父寄来的。偃儿祖父寄出那信时,已经到了北疆北安关,正准备翻山潜入北疆,去找自家孙子。你祖父、父亲,没少跟你讲顾氏从前妙手救人的旧事罢?顾家老爷子常有异想,行医专循偏诡秘方,人又格外硬朗,有他在,你父亲不会有事,偃儿更不会有事。”
玉长清紧紧攥着袖袂,眸色一松,轻垂眼睫,道:“是,孙女明白了。”随后深深行礼,敛衣退下。老夫人端起微热的茶盏,目光凝聚在澄碧茶水上,巍巍阖眸,将心底盘桓已久的担忧连同清茶,一道咽回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