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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坊,初时并不很有名。起先,老板娘憋了心思要开京城数一数二的乐坊,折腾几年,也没折腾出个名堂。她手下的姑娘,论技艺,不如飞莺楼;论相貌,不如楚香馆。一来二去,渐渐入不敷出。坊主庆三娘,于是每日愁容挂脸,却也无计可施。

这一日刚打发走绸缎庄来讨债的伙计,庆三娘斜倚雕栏,满腹心事地看着一庭碧桃,手里揪扭着香罗帕子。娘姨走过来,道:

“妈妈,门外头来了个乡下人,牵了个孩子,要找妈妈。”

“乡下人?”三娘揉着眉心,缓步来到前庭。青石地上站着个女孩,七八岁的样子,散乱着头发,脸脏污得看不出肤色,一身青花裤褂摞满补丁。女孩身边蹲着个三十上下的汉子,正满目惊诧地睃摩四周园景,见一位半老徐娘由刚才那位娘姨陪着进来,便忙站起,呵呵笑道:

“妈妈好!”又一推那孩子,让她叫人。三娘将两人上下打量几眼,问:

“您有何贵干?想是来找人的?”

“这……”汉子连连揩着额上汗珠,紫涨了面皮,“这话么……论理,咱们也不想这么着……可孩子她娘,上个月才刚又生了。她上头一个哥哥,下头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这嚼吃的实在是应不过来,这不和孩他娘商量好几宿,打算送出去个。这个……打听一圈,都说妈妈好,待人又实诚,寻思着就来了……您看看,多少给点子,就成。”

三娘慢慢踱到树下,跷了脚坐在一块青石上,道:“来我们这儿,规矩是少不了。”她摆足了架子,“我们芳菲坊,现有十二个姑娘,都是好嗓子。你这孩子,得先试试。”说着向那孩子一扬下巴,“会唱什么曲儿?”

“嗳,会好几首乡谣。”汉子忙道,“像咱们地方上,是个曲儿她都会,听几回就能上口。”

庆三娘拿帕子轻抿了下鬓角,漫不经心道:“那就唱首听听吧。”

小姑娘被父亲推到前面来,黑漆漆的瞳仁似一潭死水,深不见底。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昂罢,低——依声,问、夫五婿,画啊啊眉,入无时,深浅无。”

庆三娘眸色一滞,不觉立起,问;“这曲辞你是从哪学来的?”心中浮现出一丝曙光。

“才刚听见隔壁院里有人唱。”女孩低声道。

“你叫什么?几岁了?”

汉子觉得交易有希望,忙道:“乡里先生帮起的名字,叫清菱,说是什么意思来着……”

“清水生秋菱。”女孩漠漠道,“过了清明,我就八岁了。”

三娘重重看了她一眼,强捺下火急火燎的心情,慢慢将帕子掖进袖口,一面说:“老乡啊,这孩子嗓子还行,调教调教或有出息。这么着吧,给你十两银子。”

“十两!”汉子惊道,当即喜笑颜开,却听那孩子问:

“爹爹,十两太少了吧?”

庆三娘面色一磁。汉子怕生意不成,连忙呵道:“嘿!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十两,够咱家用一年了!”

“一年?那一年后呢?爹爹,不如咱们去对面吧。你忘了,隔壁姐姐年前还得了二十两么?她还不如我呢。”

“也对。”汉子又有些动摇。庆三娘手心一紧,攥住帕子,朗声道:

“老乡,看在你闺女这么丁点就知道顾家的份上,我加一倍,二十两。”

汉子都快欢喜疯了,连连打躬作揖,跟着那娘姨去领银子,又叫上孩子,边走边嘱咐她好生听话学曲,连连许下“等阿爹得空,带你阿兄和弟弟妹妹来看你”,领完银子忙不迭地走了。女孩由娘姨牵着,表情始终漠然,唯有汉子转身沿街匆匆离去时,嘴角才剧烈地往下一撇,两眼眨了眨,抽回手,默默进院。

庆三娘打发了汉子,回房取出账簿,拨着算盘凝眉思忖,良久才狠狠心,打算再加俭省。她长吁一口气,踱出屋门,正见娘姨领了孩子过来,想是已经梳洗过,头发拢到耳后绾起,显出清秀五官;身上一件半新的绸衣,略大些,拦腰一系,倒也合体。三娘蹙眉,由着孩子在娘姨示范下道万福,自瞅定孩子的面庞细细端详。

“倒是个好胚子,就是脸色黄了些。”庆三娘心内舒展开,“趁年小好生调教,应该能做出些名堂,单凭这副相貌,也够揽三五年的风头……只是八岁的孩子,怎就如此精明?可得好好儿打压一番。”心思既定,遂冷漠道:“进了芳菲坊,就是坊里的人了。从此你不叫清菱,从兰字辈,那菱花之意不必再用,改了罢。就换作兰陵王的陵,《兰陵王入阵曲》,你可听说过?以后你的名字,便是杨兰陵。”又吩咐娘姨:“带她去大先生那儿,学习四艺五音,叮嘱大先生必得用心调教。”

于庆三娘而言,五年是极漫长的。她眼看着杨兰陵,从一个女童长成清怡少女,清歌弄管,样样娴熟,就连兼任辅教一职、最年长的那名乐伎兰翠,都惊异于杨兰陵的天赐灵赋。

这日赎身离坊前,兰翠去跟方娘姨道别,互相叮咛嘱咐半天,最后兰翠道:“姨娘,十三才高,名满京城,指日可待。但十三性情孤僻,阴闭自郁,只怕日后免不了吃亏,还望姨娘多加照拂。”

方娘姨默默点头,同她来到前院,见庆三娘正满面春风地同赎出兰翠那家府邸的嬷嬷寒暄不已,便压低声音道:“陵儿心细多思,绝胜同辈中人,三娘意在打压这孩子,姑娘不会不清楚罢?”

“乐坊中声名鹊起后倒压当家人的姑娘不是没有先例,只是十三,年纪尚小,再聪明,能成多大势?三娘也太多心了!”兰翠见那边丫环过来恭请登车,只得重重一握方娘姨的手,忧心道:“十三与我一般,都是自小卖身,我现在熬出来了,却不知这孩子日后归宿如何,好歹同檐共宿五年,娘姨千万照拂一二。”

“姑娘放心去罢,我必会尽全力照顾。”方娘姨郑重道。众人拥着兰翠往偏门走,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清瘦的女孩急急跑来,扑入兰翠怀中,双肩耸动不已,庆三娘微怔,撞上那嬷嬷疑惑的目光,忙道:

“这是坊里顶小的一个,跟兰翠最是要好,想是不舍离别……兰陵!莫要缠着姑娘了,今日功课可都练完了?快过来!”

兰翠只觉怀中人用力紧紧一抱自己,方撤手后退,微扬下颔,两眼通红,凝视了她一瞬,决然离去。兰翠眸中依稀泛起水光,在丫环的催促声下转向马车,即将登车之际,忽扯住紧随相送的方娘姨,满眼恳切,低声道:“娘姨,那几个大的眼光浅不省事,十三就拜托给您了……”

方娘姨无声地拍拍她的手,后退一步,目送车马离去,眼中掩不尽倦累。眼光浅不省事?何止如此!想起平日总总,方娘姨不由叹服庆三娘用心之险,籍女子妒嫉,再暗地诱导,以此磨折十三心志。坊里大半乐伎心比天高不甘人下,先不忿于杨兰陵的音律造诣,又忌惮她相貌不俗,俟机欺凌时常有之。每每想到此节,方娘姨都禁不住叹惋,直道那群少女打压杨兰陵这份心思若能放在练曲上,只怕早就在白鸾湖挣得一席之地了。

兰翠赎身后没多久,便随了那户人家外迁,临行前给杨兰陵送了一枚荷包,显然是亲手缝制,袢带上系一枚兰花玉坠,庆三娘看过,赞了声好玉,倒还和颜悦色地让杨兰陵收好,又对几个年轻乐伎说了几句重话,不外乎嫌她们一向不用功,不与兰翠亲近,不然这时也能得份赠礼……杨兰陵起先犹垂手静立,待到后来,径自悄悄退下了。

她躲在屋后,捧着荷包看了半天,鼻尖略略泛红,随即狠狠抹一把眼,将荷包小心收好,回屋取琵琶,寻到院墙下一片树丛,坐在青石上,开始练曲。指尖飞快地在弦上拨动,曲音琳琅,听得久了,却使人心中生出一股荒凉,一如她此时漠然的眼眸。

一声裂帛,琵琶辄止,杨兰陵缓缓起身,眼睫半垂一刻,举步走出,迎着来意明显不善的几名乐伎,恭谨见礼,轻轻唤声“姐姐”,就听当头一人,名为兰香的,冷冷道:

“又练曲呢?还真是刻苦,四管四弦样样娴熟啊,这坊里就由你小十三当家,可好?”她嘴角一瞥,又道:“从前大姐姐在,数你惯会巴结,现如今多好啊,大姐姐心里唯你一人,还点名送来离别赠礼!小小年纪就会讨巧卖乖……”话犹未尽,重重地一巴掌甩过去。

杨兰陵偏了头,趔趄几步,左颊登时肿起五个指印。她缓缓抬眸,紧紧盯住兰香,一双亮澄澄的眸子,平静得可怕,毫无波澜。兰香乍开始竟被这冷冽的目光吓怔住了,心虚地咽口唾沫,又不愿矮了阵势,遂一咬牙,又冲她右颊抽过去。

“啪!”一声脆响,兰香自觉手都麻嗖嗖地疼了。杨兰陵只觉嘴里尽是咸腥味,又有些甜,她下意识地伸手摸摸嘴角,只见指尖涂了一片血渍。

兰蕙走过来,虽是劝解兰香,两眼却不离杨兰陵道:“七姐姐,兰陵下个月可就要登台接客了,你下手这么重,万一破了相,怎么办?可怜兰陵,也就一张脸拿得出去了。”

兰香不屑地一笑,却不与杨兰陵对视,只道:“接客?你瞧她呆呆傻傻的样子,木偶似的,接客?!一个黄毛丫头,能闯出多大名堂!我倒要看看,若你不能一举惊人,妈妈会如何处置!”

她猛然一甩衣袖,招呼众人离去,兰蕙留在最后,扯过杨兰陵厌憎道:“杨兰陵,你回去照照镜子,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肖想白鸾湖魁首之位!便是我们挣不来,也轮不到你抛头!以后少在姐妹们眼前晃,没得讨人嫌。”

几名乐伎走后良久,杨兰陵仍是呆站在长廊中,浑身似被冷水浇了个通透,嘴唇干得紧,她轻触唇边,想来血已经结住了。抱着琵琶往回走,杨兰陵心中一片寒凉,趔趔趄趄中,猛地被一人抱住,只听那人惊道:

“兰陵?!你这是怎么了?”

杨兰陵一滞,回过神来垂眸道:“姨娘好。”

方娘姨捧着她的脸细细察看一番,拉着她就往厨房走。到了厨房,先张罗着用自己手帕包裹上冰屑,帮她捂在脸上,一面愠怒问道:“是不是她们几个?”见她低首不语,更是火大:“闹也没这么个闹法的!越大越没轻重,怎么都动手了?!下手竟然这么狠……真是蛇蝎心肠!……”

“姨娘……”杨兰陵忽然低声道,“别说了。”

方娘姨看着她一脸平静的样子,心里更是酸楚。“好孩子,人这一辈子啊,难免有不顺的时候。”方娘姨缓声道,“你的路还长着呢,你有才华,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得靠自己去争。姨娘争了大半辈子,姨娘老了,争不动了,你还小,还有希望。一定要有骨气,什么坎儿过不去呢!姨娘的话,你听懂了么?”

“懂了。”杨兰陵垂首答道。

方娘姨叹口气,“在这儿坐着罢,姨娘给你弄些好吃的。”她说着递过手帕,让杨兰陵自己敷着,不免又是一阵难过。

方娘姨做了一盘糯米团子,调上桂花蜜,看着她吃了,又送她回房。同屋几名乐伎聚在外间小桌上打牙牌,正眼不看。方娘姨撂下几句话走了,那几人手上打牌,嘴里也不闲着,杨兰陵只管进里屋和衣卧倒,一声不响。天色越来越暗,只听有丫头呼唤声,凳子磨擦地板声,一片脚步杂乱过后,外间终于静下来。

昏暗的角落里响起一阵窸窣,杨兰陵蜷在床上不停抽搐着,她用力咬住下唇,几颗泪珠从紧闭的眼角滑落,在枕头上洇染开。

“……哥哥,我想回家……我真的,好想回家……”她无声地喃喃,在心底一遍遍重复着。一道院墙之隔的前庭处,悠然传来靡靡乐声。她忽地睁眼,似从幽深的梦中被突然惊醒,眸中犹有湿意。茫然片刻,她双唇翕动,凝视着黑黢黢的墙壁,轻声道:“我回不去了。”

她唇角扭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探手入枕,从枕罩里掏出几张草纸,纸上密密麻麻地记满了东西。

“香芜……”她盯着这两个字,神情犹如下了什么决心。

纸上写得分明,香芜花粉,可使面部保持湿润,并有美白效果,若加上香芜果炼取的**,更有奇效;但香芜含毒,如食用过多,会毒发身亡。

杨兰陵反复看了好几遍,重新躺下。香芜粉……坊里乐伎众多,还有位极爱脸面的当家妈妈,香芜粉可是妆盒里必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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