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二十四年正月初五,芳菲坊门前车马不绝。由陵姑娘带头,坊里精挑细选出十二名曲艺精湛的乐伎组成的戏班,将于是夜首次登台。芳菲坊陵姑娘杨兰陵的曲技可是数一数二,其余乐伎平时也都接客,清心街一带很有点名气。这些个姑娘要扮起来唱戏,全城公子王孙挤破头也要来看的。
因着杨兰陵的意思,庆三娘年前便雇人重新修葺了芳菲坊。一进门,当头便是一座朱漆飞碧金琉璃瓦的三层楼院。进了正厅,厅内一座新搭的戏台,台前摆满圆桌锦凳。从把角两架小梯上去,二楼三楼朝向戏台的栏杆前,都摆了一排长凳。那些没抢到圆桌的公子们,就只能在这儿凑合着看了。
今晚共有三出戏,《牡丹亭》里最是广为流传的几段,《西厢记》里的《琴心》,《长生殿》里的《惊变》。三出演毕,打赏最多的看客可再点一出,因此有些痴情公子揣了一身银子,恨不得口里也含着,只望能打动陵姑娘的芳心。
原定戍正二刻开场。戏台后的厢房里,众人正在上妆,一屋行头乱糟糟地堆着。放出风声已久,也搞了多次噱头,引来近全城公子王孙,在这最后时刻,众人免不得心内紧张,不住说笑以缓解心情。庆三娘掀帘入内,她虽然面上平静,声音可是抖抖的。“兰……兰陵,”她咽口唾沫,“陵官!”
“嗳?”杨兰陵应着,手下仍在对镜细细描眉。
“好了没?可差不多到时候了。”
“哦。”她伸手取来胭脂盒,挑出一点。
“卫世子他们都到了。”三娘故作轻松地说着,拿起一把描金绘牡丹的折扇,打开看看,复又放下。
扮春香的小旦兰秀早已打扮停当,闻言忙溜出去,不一时回来窃喜道:“第一排四张桌,有三张世子们都到了,只那中间的还空着,会是谁来啊?”
“第四张……”庆三娘微蹙眉头。杨兰陵起身,理理身上粉绢绣牡丹的戏服,一面示意丫环给自己勒上箍头,一面说:
“是卫世子吩咐留出来的,说那桌可能会晚点到。”又皱眉向丫环道:“端个火盆出去。炭气太重,看熏坏了衣服。”
庆三娘讪讪地看向兰凤:“兰凤啊,过会儿唱西厢时你的正旦,可还记得?”
“妈妈也太紧张了罢。”杨兰陵一笑,在屋里走两步,“好便好,不好拉倒,不值什么。”又对兰凤道:“我好不容易求先生同意串演张生,与你搭戏。先生轻易不露面的,你运气好,耽会儿上台,有先生在旁,便是出了什么差错,先生也有本事给你圆回来。”
兰凤连连点头,向外觑一眼,小声问:“先生不上妆么?怎么还在门边儿站着呢?”
“先生若上妆,才是白可惜了一副好相貌。”杨兰陵说着,笔下轻点,画好口脂,就听外头方娘姨说了几句话,丝竹声起。她看看兰秀,两人相视一笑,走出去。庆三娘长舒一口气,忙跟上,“兰——”话未出口,杨兰陵已转出屏风,施施然登台。
一片雷鸣般的叫好声中,就听杨兰陵软糯糯,娇滴滴地唱起来。一听见那完美的唱腔,庆三娘这才放下心,待落座才觉着小衣罗衫已经汗透了。剩下的乐伎们低声笑着,偷偷掀开帘幕窥视外场。看客们无一不凝眸看着台上,全神贯注。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杨兰陵煞是惆怅地唱出这句,轻晃折扇。
“好!好好好!”几位戏迷大声赞道。
一曲‘皂罗袍’在她的演绎下,摄走了众人的心魄,就连门外匆匆走进六七人来,也无人察觉。来者正是那日戴面具的公子和他的随人,只是今晚又多了一位。此公子看起来年少得很,一只玉白色、细细镂着梅花繁纹的面具遮住半张脸,仅余一双明眸露在外面,灼灼有神,流露出好奇的目光。一群人直奔那张空着的圆桌,纷纷坐下。几位世子回过神来,打个招呼点点头,继续看戏。
洛琴斋只在屋后树下闲站,听得一曲将尽,方进屋换上云缎戏服,一面理着垂在脑后的冠带,一面走过去提点兰凤几句。说话间,洛琴斋从帘幕缝隙向台下看去,恰恰瞧见中间桌上那个年少公子,就他一人没好好看戏,只在那挑拣桌上四色果品细点,拣了半天,想来总没有中意的,便拈了块桂花酥卷,掀起半个面具一边吃一边喝茶。
看他年纪应不过十七八岁,不爱听戏也是常情。洛琴斋想着忍不住又瞄一眼,那面具遮盖着虽看不见长相,但露出的下巴,确确生得极为精致,倒像是用玉刻出来的。
洛琴斋正自呆看,忽听外头叫好不断,原来‘皂罗袍’已经唱完了,就见杨兰陵和兰秀快步走入后厅,丫环忙捧上热茶。
“就看先生的了。”杨兰陵对洛琴斋微一点头低声道,又拍拍兰凤的手,“你只管唱就是,就当是平常练曲。”说完,便匆匆回厢房中换衣服。
“文公子……”既是中场,几位世子走过来冲那桌来迟之客打招呼,“来得倒巧,刚好赶上‘皂罗袍’。”
“是啊,在外饮宴,险些耽搁了。”为首带金面具的答道。
“这位是……”卫世子看一眼最年少的那位,犹疑着问道。
“是舍弟……幼弟。”文公子刻意强调了下‘幼’字,尴尬一笑。几位世子明显一愣,交换下眼神待要发问,文小公子已开口道:
“几位世子有话稍后再说,戏要开唱了。”
众人一看,果然那奏乐的已重新坐好,忙各自归位。鼓板一响,扮张生的小生抱了琴翩然上来,说过科白,坐在一边。几个老戏迷——并非狎客,专奔着新戏班子开张来的——一阵激动,险些从三楼的栏杆上撞下去。“是洛先生吗?——不会是洛先生吧!芳菲坊好大面孔,竟能请到洛先生亲自上场!”“真是洛先生?!这可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琴师啊!”“原来今日这《琴心》一折是真要弹琴的!这主意还真是新奇,快好好听听。”
“呀!果然一个月阑呵。”兰凤因杨兰陵一番嘱咐,且被洛琴斋的淡然所感,放松下来,一颦眉,一甩水袖,一声长叹,引来台下一片喝彩。“人间玉容深锁绣纬中,是怕人搬弄……”其音哀婉,恰到好处。
洛琴斋暗自点首,听得扮红娘的兰秀轻一咳嗽,便故作欢喜念道:“是红娘姐咳嗽,小姐来了也!”遂平心静气,抚琴而奏。
“其声壮……其声幽……其声高……其声低……”随着唱词,洛琴斋手下流出的琴声也随之变化,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唱到后来,洛琴斋一声长恨,奏出那首凤求凰。音之哀,节之苦,凄凄婉婉,别恨离愁,弹得座中人人伤悲,各自泪垂。
“是弹得好也呵!”凤官已完全坠入琴曲中,“……使妾闻之,不觉……泪下。”纤指拈起罗袖,她心中一惊,忙拭去泪花,提防着别抹乱了油彩,继续伴着琴声唱。
环视厅中,仅洛琴斋一人面色如常,余者尽皆面带悲容。洛琴斋不由想道:“十三心思果然奇巧。依着她,但凡戏本子里说有什么乐器,上演时便真带上奏起来,但也必得奏得好。话说回来,她又有什么不会?”
一时《琴心》演完,三人下场。伴着厅中叫好声不断,庆三娘迎上来,眉开眼笑,双颊微红,“好,唱得好!”她连声说着,对兰凤兰秀也和气了许多,“咱们这生意,铁定红火了!多亏洛先生琴艺超群,才给带起来。”
“哪里哪里,还不都是十三的主意。”洛琴斋随口谦让几句,四顾左右,问:“十三呢?”
杨兰陵在昏黄烛影中,从红绡纱帐外走进来,一身盛装,头戴翠色水碧银丝双凤冠,身着淡绯色流霞凤凰宫装,腰间九尾环凤织锦鸾带上垂下银铃坠脚的罗绦,随着她的步子铃铃作响。她噙着一丝笑,赞了兰凤几句,又向洛琴斋垂眸施礼道:“以先生之才,肯屈尊登台相助,十三感激不尽。”
洛琴斋淡淡一笑,安然道:“你是我弟子,何必客气。”
串唐明皇的兰彩踱过来,挥扇扬眉,一勾杨兰陵下颔,戏谑道一声“妃子,随朕前头去也”,众人一笑,屏外丝竹悠悠扬扬地响起来。
三出戏唱罢,外头打赏声此起彼伏,庆三娘听得眼都直了,几乎要惊叫起来。十两,二十两,……赏银竞标似地往上涨。
“卓大公子赏银五十两!”台下第二排中间桌子有人高喊,卓家也是个显赫大族。
洛琴斋冷眼旁观,一直注视着那文小公子。别人打赏时,他一个劲儿地向文大公子低声说着什么,软磨硬泡,文大公子想来拗不过他,终于点点头。文小公子喜不自禁,连忙叫过身边一个年轻人,推他过去,那人无奈,只得走到放赏钱的竹盘前,朗声道:
“文小公子,赏二十两——黄金。”
“黄金——“庆三娘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晕倒。那年轻人手中的金票闪闪发光,确实是全国最大的钱庄所发,一张可兑纯金二十两的金票,厅中哗然。
丫环捧着装有点戏折子的朱盘走过去,文小公子喜滋滋地接过,很潇洒地大笔一挥:
“就还是《琴心》啦!”
这出乎所有人的意外,那些风流人物不由叹惋,白白糟蹋了那二十两金灿灿的黄金。杨兰陵闻声踱出,凝眉寻思一阵,向洛琴斋道:
“先生,烦请您再走一次罢,人家可是二十两金子专请的您。”
“何以见得?……”洛琴斋皱眉,转念一想,倒也明白过来:《琴心》一折,又不是杨兰陵唱,也只能是冲自己来的。
过不多时,张生抱琴重新上场。鲜有的几个戏迷很是兴奋,自心底谢谢文小公子。兰凤依旧唱得投入,洛琴斋坐在一旁,展眉看去,文小公子竟未听戏,只是看他,察觉到自己被发现了,忙低下头假装喝茶,墨发下的耳垂略微发红。
“至于么?”洛琴斋无奈想道,终是抛去脑后,唇边依稀掠过一丝笑,再次奏起凤求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