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初五夜戏一举成名后,芳菲坊名声大噪,已是跻身于数一数二的头牌乐坊,时常有人备下重金专请庆班办戏,风头一时无两。三月初,城郊一位员外的老母将办寿辰,大设宴席。员外近时总闻庆班声名,念及母亲最爱听戏,又碍不住自己也想一睹其究竟,便狠心掷出纹银百两,请得庆班寿宴当日做戏一天。
及至寿诞正日,员外宅中张灯结彩,大红如意福寿字四处可见,院中摆酒数十桌,来拜寿的俱是附近乡绅,甫一见面相互答礼不迭。最前排正中,乐呵呵地坐着那位寿星老太,银发如雪,又在挽起的发髻上插了一簇深红绢制宫花,耳朵上垂了一对金晃晃的耳坠子,日光下很是抢眼。身边两个伶俐的小丫头,一个捶肩一个打扇,老太太自是欢喜,笑得眼睛倒跟闭着似的,沟沟坎坎的皱纹堆在两腮和额头上。
员外夫人、独孙和孙媳妇,都奉了员外的意思围坐在一起,陪老太太吃喝说话,有几句正说在心坎上,老太太心里越发高兴,酒也多喝了几杯。一时间客人们寿也拜了,礼也送了,酒至半酣,戏乐奏起。正旦唱到好处,出神入化,回音绕梁,院里众人瞠目出神。老太太正也看得发痴,长孙推她好几下才回过神来。
“啊……什么?”她痴愣愣地四顾,才看见孙子牵了一个年轻后生立在跟前。
“奶奶,这是我的同窗至交,是范家的公子,特来给您拜寿。”孙少爷说着,一推那后生。范公子一惊,把视线从正旦身上挪开,忙恭身行礼,笑道:
“晚辈给老太太拜寿,愿老太太寿比彭祖。”
“好好好!”老太太不知是因祝词好,还是看他斯文俊朗,格外高兴,拉着问了好一会话,才放人回席。孙少爷借故把他拉到花园里,说是寻个僻静处讨个清静。走了一程,孙少爷笑问道:
“范兄,今日这戏班子可还好?”
“好啊,唱得真不错!”范景原随他走了一会儿,耐不住性子,问:“咱们回去罢,我还未给先生见礼,在这儿走算什么?”
孙少爷一笑,沿原路返回,没走几步,又笑道:“你跟愚弟说句实话,你觉得那正旦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什么意思?”范景原只觉脸上烧起来,结结巴巴地反问道。
“你是咱们这儿有名的大才子,从不寻花问柳,所以今日难怪你虽是不知,却也动了心。”孙少爷瞅一眼范景原,接着长叹道:“念在你我同窗十几年,向你透个底罢——这位陵官,在城里那是赫赫有名,陵先生,谁人不知,哪人不晓?她正经是个乐伎,追求她的人多了去了,每年千八百的银子往里砸,没个声息就不见了。单单今日来唱这么半天戏,父亲就扔进去一百两,另有二十两独算陵官的车马费。你自己掂量掂量,咱们都不是那有大家业的人,犯不上凑这个热闹。师兄还是看开点,死了这条心吧。”
“承蒙兄仁教诲,愚弟受益不浅。”范景原掩饰地一笑,继而转头问:“可我说过看上她了吗?”
孙少爷呵呵干笑两声,拍拍范景原肩,道:“没看上最好,没看上最好。”
范景原也陪笑几声,别过脸去看园景。两人说话间已走了半天,待回到院中,先前那出戏已经唱完了,满院嘈杂。孙少爷同范景原重新入席而坐,又跟员外夫人寒暄几句,就见丫环领了一名年轻女子走来,四面桌上人人都抻长了脖子朝这边看。
“老夫人,陵先生来了。”丫环说着,让出身后那人。她仍是一袭方才扮仙姑的戏服,只是才刚擦去脂粉,露出雪白的一张素颜。她淡淡地笑着行过礼,说句“老太太万福,愿寿达千秋”,便立在一边。
老太太欢喜得不得了,拉了她的手问长问短,“今年几岁啦?”“学唱戏几年啦?”“受了不少罪吧?”“真是可怜见的,水葱似的一个孩子。”她环顾一周,似是要寻求别人的同感。
杨兰陵低眉顺眼地立在那儿,由着老太太问,以简短的一两个字作答:“十七。”“两年。”“还好。”
老太太又问了好一阵,在员外夫人的委婉劝言下把人放开,择一出戏文,杨兰陵微颔首,撤身回转,淡漠地经过四面桌席,对投在自己身上意味各异的目光置若罔闻,管自重新扮妆,上台将唱起来。
寿宴午晌后便散了,来客纷纷告辞,芳菲坊众人在侧院等着宅中下人收拾戏服箱笼,就有丫环过来一一奉送赏银,道:“今日老太太高兴,夫人便给诸位姑娘多封一份,说是眼见踏青时节了,买些时新花朵带。”
众人欢喜谢过,几个年小的乐伎不由低声互问清明时可有熟客邀约,眼含跃跃,手中紧攥那小小一方红纸。杨兰陵独坐廊下,接过后随手放在一旁,唤住丫环,问:“跟姐姐打听一桩事,我方才听人说起,这位傅员外是河桥乡人氏罢?河桥西头东柳学堂有位傅老夫子,不知是员外家中什么人?”
丫环微微蹙眉,道:“是老太爷,至仕在家,好心教导乡里贫贱孩童,只恨苍天无眼,老太爷已然病故了。你怎会知道东柳学堂?”
“我也是河桥乡人氏。”杨兰陵眸中隐含迫切,“不知姐姐可听过桥西杨家?杨家大郎在东柳学堂读书,得过傅老先生多次嘉奖,有一年还到庄上来过,给老先生贺寿……姐姐可晓得?”
丫环拧眉思索一阵,摇头道:“我不记得了,学堂自打老太爷辞世后便不再开办,那些学童也从未来祭祀过老太爷。桥西杨家?没印象。”
杨兰陵满眼期许落空,垂眸不语,兰彩过来对丫环道声有劳,将自己红封塞给她,把人打发走,遂在杨兰陵身边坐下,打量着她的面色,问:“怎么,是你旧家么?”
杨兰陵半晌不语,默默捻着袖袂,不辨神色,兰彩无奈,只好陪她干坐着。一时箱笼收拾妥当,坊中车马在庄院外业已备好,众乐伎起身来到院门口,依次登车。杨兰陵独乘一辆走在最后,将要踏上车板时,禁不住脚下微顿,她落寞望向树林后的碧青田野,儿时模糊的记忆中,越过重重田垄,视野所及处那片榆树林尽头,便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断河沿。怔神之际,随行小嬛已低声催促,她敛去心绪,扶栏上车,偶一回眸,却见远处庄院墙边古柳荫中依稀站着一人,正望向这边。对方与她蓦然视线相接,明显后退一步,拂乱柳枝,现出一张俊雅的年轻面庞,神情却是局促的。入乐坊这些年,狎客贵人见了许多,比自己还怕羞的却极少见,她眼中泛起些微笑意,暗道:“倒是个单纯文雅之人。”想着,不由黯然起来。
“既进清心街,做了乐伎这行当,还指望什么呢?”她垂眸暗暗自嘲,别转视线,入车安坐,倦乏地倚在车壁上,一路闭目假寐,满心萧索。待回到芳菲坊,得闻庆三娘唤她问话,她也无心应承,只说做戏乏累,回去歇着,有事明日再说,今晚恕不接客。甫一回楼,连侍应的丫环也赶了出去。
“先生,先生!”庆三娘指派的丫环在外拍门苦苦叫着,“您可别拒客啊,谭家长公子早三日就约好,听您奏箫呢!妈妈已经应下了,定的就是今晚啊!”
“我累了。王奶奶自会替我推了去。别再来念叨了。”屋内,杨兰陵拔去头上钗环,恹恹说着,往床上一仰,就听门外丫环踩着楼梯呀呀地走了。
她躺在淡香幽幽的被褥间,慢慢被无边的寂寞笼罩,十年来从未减弱、甚至愈来愈强的寂寞弥漫开来,使她满心都沉浸在莫名的酸涩中。我已经是白鸾湖魁首了,名冠京城,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她默默想着,大睁的眼里泛起水光,倏然滚出,滑落面颊,沿着鬓角渗入发髻。她不耐地抿抿唇,飞快抹去眼角湿意,旋即又一串泪珠流过,留下一条水痕。她懒得再擦,只管阖眸,听凭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很快就洇湿了被褥。
“……等阿爹得空,带阿兄弟妹来看你!……”父亲匆忙的语声尚未从耳畔散去,又响起一个少年人的轻快嗓音,无比郑重地说着承诺,“菱妹,一定要用功!等你出了名,阿兄带人去,给你捧场啊!……你要等着,阿兄会把你接回家的,一定会的!”
“我一直等的啊,也一直努力,我答应过你的,哥哥……”她双唇翕动,无声呢喃,“可你,为什么食言?是我不够出人头地么?我真的、真的尽力了……”
门扇又被敲响,先前那丫环在外唤道:“先生,三娘说了,谭公子约了几位族中人来的,还推了别的宴事,一片赤诚,您快些更衣换装到前面来罢,这几位都阔绰得很,伺候好了,不知能打赏多少呢!”
丫环屏息等了一阵,果闻屋内传来冷冷一声:“知道了,我这就去。”当即欢喜应是,下楼回复。庆三娘听闻,心下松了口气,一面命两个大丫环速去迎杨兰陵,一面去上阁安抚谭氏众人,好在未等太久,杨兰陵便在王奶奶陪同下步入阁中。就见她盛装打扮,一身水蓝轻纱湘绢华裳,裙摆袖袂均织有银线兰花,高梳发髻,头戴银丝莲座飞翼冠,四垂青碧玉珠,行走过处,珠串轻晃,却无声响。
她唇角噙着疏淡而不失礼节的微笑,自若应付着阁中来客的赞誉。取过长箫,旋身落座,抬起那对微微吊起的眼眸,脂粉完美地掩去了眼角红肿,稍作顾盼,她还是那个清冷如雪峰一抹无暇寒月的白鸾湖魁首陵先生,而非独锁屋中,因思念亲人而暗暗饮泣的杨兰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