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外紫金山一带,多是皇亲显贵的别庄,越王也有一座,建在紫霞坳,紧邻紫霞湖,若冬日遇到下雪,在庄内观景楼上凭栏一望,便有冰封长湖、雪满山岭的盛景。上官清英最爱落雪时的别庄,王妃身有宿疾,畏寒不便,每年冬月前后,都是赵夫人带她入山,小住半月。
马车甫一停稳,上官清英便一跃下地,仰头望望阴沉的天际,欢喜道:“看这样子今晚一准下雪,明天那湖就能冻上了吧!”她一面往庄内走,一面四顾着跟在自己身边的大小丫环,道:“你们去收拾屋子,不要跟着我。小宛!”
走在最后的秦宛月一凛,忙应声上前。她已在越王府待了三年,起先伺候赵夫人,如今调到上官清英身边虽不满一年,早将这位郡主的性子摸透,每逢她盛气凌人地叫出“小宛”二字,便意味着一个新主意已经生成,自己又要不得安生。
“你,跟着本郡主。”上官清英凝视她片刻,得意地笑起来,眼中铮亮,“棠风病了没能跟来,就先由你代替,贴身伺候本郡主。”
她只是一个洒扫小嬛,蓦地得此殊荣,周围丫环均面露羡艳之色,秦宛月却嘴角微僵,缓缓垂首,轻声道:“……是,奴婢领命。”
别庄园子里有一座高台,是越王专为上官清英设的,此时台上已摆下一排箭靶,全是凝冰制成,上官清英走到箭壶前,将披风扯下丢给秦宛月,拿起弓验看一遍,抽箭在手,觑得亲切,一箭射出,擦过一只箭靶的边缘,打下一块犄角,远远地落下台去。秦宛月搭着斗篷,心中踌躇,不知该恭维几句射中了,还是别作声,以免上官清英羞愤于未中靶心,朝自己撒气。她正眼观鼻心,忽听上官清英诧异声起,道:
“咦,你傻站着做什么?去给本郡主把箭拾回来啊!”
秦宛月抬眸,看着眉宇轻扬的上官清英,又望一眼空阔的箭台,迟疑道:“这壶里还有不少箭,郡主何必执着于那一支?”
“本郡主这箭,都是父王亲自命人特制的,全天下独此一份,一支也不许丢!”上官清英鼻尖微微翘起,“快去啊,去了就在那儿待着,等着往回捡!”
秦宛月唇角微抽,将披风卷好,放在长凳上,举步欲行,身后上官清英又嗤笑道:“你披着暖套,碍手碍脚的,还不如本郡主亲自捡呢!脱下来!”
秦宛月到了箭台内侧,一步步找着落箭。上官清英想来玩得挺高兴,飞箭不断,方位不一,不时有冰碴飞过,裹挟箭风,秦宛月初时尚竭力跟上,落一支找一支,待到后来,只能拖着步子在庭树间徘徊,碎冰也无力躲避,及至台上传来上官清英的呼声,她发髻已被融冰打湿,冰水沿着她的脸颊流下,双唇不可抑制地瑟瑟颤抖。
“……郡主,这是、是二十二支箭,另外八支,奴婢、奴婢还没找到……”秦宛月抱着箭矢,爬上箭台,抖声道,只觉周身冰冷,血液几乎冻住。上官清英没想到她会如此狼狈,心下有些发虚,两眼望天,一手抓起自己披风,一手将秦宛月的暖套丢过去,道:
“放这儿罢,找齐了再回来……最后那些,本郡主都往那边射的,你,你自己找去。好热,我回院了,你快些啊!”
秦宛月接住暖套,向后趔趄一步,待她匆匆离去,方僵硬地抖开暖套披上,紧紧裹住两肩,依稀觉到一丝回暖,不由长出一口气,惨淡的唇边散开一片白雾,走向上官清英临走指的那个箭靶。
剩余的箭相距都不算远,没什么麻烦就集齐了。秦宛月慢慢走回箭台,将箭矢插回壶中,蜷坐在台上稍事歇息。忽觉面颊一点冰凉,抬头看时,雪花不知何时已静静地落下。秦宛月怔怔仰望长空,眼中荒茫空寂,依稀记起小时雪后几段破碎的画面。出神之际,园径上小跑来一个少女,一般的小嬛服饰,臂弯里携一柄竹伞。少女遥遥望见碎雪中单薄的背影,脚下更急,一面叫着“小宛”,一面冲上箭台。
秦宛月回身,未及立起,便被少女一把按住,遂微微一笑,叫声“红衣姐姐”,温柔道:“你不在赵娘娘身前伺候,怎么出来了?”
“娘娘刚安顿下,我跟绿萍姐姐说来看你。”红衣说着,手忙脚乱地为她拢紧暖罩,奈何只薄薄一片,任她怎么拽,冷风还是往里灌。“你让郡主叫在身边,我能不留心吗?你说郡主跟你有什么仇怨,这么折腾你!”
秦宛月由她将自己双手捂在掌心,倦笑道:“哪就成仇怨了。郡主的心思,岂是咱们能猜透的?她终归是郡主,再怎么着,也没有咱们抱怨的分儿,忍忍就是了。”
红衣满脸不忿,“那也该有个限度!郡主就是看你不顺眼,自打转过年赵娘娘将你送去郡主院里,郡主哪天不想着法儿折腾你?大半年下来,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小宛你且忍着,等年节下,我去求娘娘的恩典,也来郡主这儿,咱们在一处,我也好照顾着你。”
“你别乱说。”秦宛月眉尖微蹙,嗔怪道,“难得能在赵娘娘房里得个长久位置,于你已是不易。你又没亲没故,到了郡主这儿,只怕自顾不暇,哪还能顾及我呢?”
“我孤身一人,你不也是吗?”红衣打断她,“那年你我怎么说的,你忘了不成?相互扶持,永不分离。既然都没有亲眷可依靠,那便做彼此的支撑!”
“相互扶持,永不分离,绝不相负……”秦宛月口中喃喃,笑意飘忽,“我,怎么会忘?”
“那就好。走吧,郡主又不是离了你不行,左右多的是人想赶上前伺候。先回房,我去找个嬷嬷,看能不能讨一碗姜汤。”红衣脆声说着,将她扶起,一手撑伞,一手扯开自己斗篷,尽力裹住秦宛月。“头发都湿了,只怕要招风寒……你若带着病回去,桂姐姐不知道该怎么埋怨我呢!”
“桂风……”秦宛月强忍下腰际酸痛,声音低哑道:“桂风昨日带来的书,在你那儿吧?”
“你还想着看书啊?!我带着呢,回去拿给你。别再说话啦,当心喝了凉风肚子疼!”
红衣搀着秦宛月回到赵夫人院内下人歇息的后房,把伞往廊下一扔,忙不迭地拽她进屋,按到自己床上,扯过被褥披在她肩头,又翻腾一阵,取出一本书,塞在秦宛月手中,郑重道:“你就在这儿好好儿坐着,我这便去找姜汤,可别走!”
“嗯,有劳姐姐了。”秦宛月微微一笑,修长的双眼弯起,流光一闪,红衣懵了一刻,回报一笑,匆匆出屋,随着门帘起合,风声一紧,旋即回归悄寂。
秦宛月拢拢棉被,手脚终于回暖,遂小心翻开手中书。书名《迦陵谱》,其中细述制香要论,详细至极。此书本是王妃因礼佛,欲自治供香而四处寻来的,奈何王妃宿疾缠身,无暇细读,尘封已久。秦宛月在赵夫人房中时,常跟着赵夫人往正院问安,王妃知她爱看书,准她随便翻阅,王妃房中有关香道书册极多,又恰恰合了秦宛月喜好,一来二去,王妃便让她带回去细读。
“取荷叶晨露或以荷花蕊熏蒸,可宁心去燥,利夏上品……”秦宛月看着书中字句,心下恍然,暗道难怪从前每年逢夏母亲便爱饮用莲叶汤,她努力回忆着荷叶清香,出神想道:若将荷香竹香调和均匀,能得什么味道?赵夫人爱佩枫涎香,衣袂过时,气味馥郁几欲使人屏息,中和一下,怕能好闻许多吧?……
雪还在下,漫漫雪花中,红衣举伞疾步踏入院落。“小宛!”她冒着寒气,推门而入,因一手护着提盒,落了一肩雪,她浑不在意洇湿的衣衫,低头管自将盒盖打开,蒸腾的热气飘散出来,不由深吸一口,顿觉满心都暖了起来。“小宛,姜汤我给你要来了,还热着呢,快喝,快——”她捧着瓷碗,怔怔立在空荡荡的屋里,被褥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头,那本书摆在一边,好像不曾来过人。她走了……红衣似乎感觉不到指尖传来的灼热,只茫然想着:她走了……郡主那边来人,把小宛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