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晚间,秦老爷下职回来,一家人围坐用饭,秦老爷看去心情颇佳,喝几口酒,依例问女儿:“今天都做什么了?”
“《浪淘沙》练熟了,然后《诗源》正开始看《魏晋·卷五》。”
秦老爷点点头,又问:“可还好看?卷五的诗,应当大半摘自《五柳集》罢?能看明白?”
“嗯,能!”
“雅之,去把你妹妹看的书拿来。”秦老爷吩咐道。秦桓默默放下筷子,起身下到漆黑的院中。想是太暗不好找,半天才回来,将那本《诗源》递给父亲。秦老爷有些不满,冷冷道一声:“拿本书磨蹭这半天!”转头恢复了慈爱的神情问女儿:“看到哪儿了?四言可都看过去了?”
“是……该看《饮酒》了。”秦宛月见哥哥没来由被训责,很是为此难过,想调解一二,便甜甜笑道。
秦老爷闻言,也带了笑向前翻翻,随便挑了几首,考问一二。见她解释得极为贴切,不由大加赞道:“好!解得好!就算现在成天在书院混的那些公子哥儿们,也讲不出来!”他看看夫人,掩不住满脸得意,“月儿这是天生的,天赐的玲珑七窍!这叫过目不忘,比州衙里那几个庸吏都厉害!”
秦宛月听父亲一席话,只觉身上激灵灵生起一层鸡皮疙瘩,浑身百般的不自在,忙道:“那首挽歌,女儿原是有些不懂,问过哥哥才明白的……哥哥讲得可仔细了!”她说着,偷眼望去,见秦桓面无表情地坐着,悄无声息一口口喝汤,更让她如坐针毡。她宁肯受训斥,也不愿当了哥哥的面,腆着脸听父亲的溢美之词。
听她如此说,秦老爷微微睱眸,打量一眼儿子,收回目光,淡淡道:“你哥哥是州府里最年少的举子,又被书院先生挂在嘴边称赞,若连句诗都讲不明白,当真是白学了这十几年。”他手上闲闲一翻书页,眉头微皱,接着收住笑容,冷下面庞,一派严父之相,“雅之,你最近在读什么书?”
在秦宛月眼中,秦桓那双微微发灰的眸子闪过一丝光芒,声音恭敬地道:“正在看《北地志》。”
秦宛月的目光不停地游走在这对父子之间,不放过两人表情最细微的变化。秦老爷举杯浅酌一口,蹙眉道:“《北地志》多述北漠杂部野记,内容多不实,你一个榜首举子,竟看这种书?”
“月前去书院,夫子曾说六月会考,多考问边疆事宜,《北地志》所叙再无稽,终是洛图名士撰写,当有可取之处,故此孩儿才问夫子借来一阅。”
秦老爷沉吟片刻,约略问了几句,秦桓一一作答,秦宛月听他不需思索侃侃出言,面色淡然,未见丝毫局促,心中尽是敬慕:说得多好!措词用句精准达意,说的跟书上写的似的!待秦桓讲完,她立刻看向父亲,满目期许,心想:爹爹肯定会更加赞赏吧——我没法儿比,比不了。
“桐山书院是淮州这带最负盛名的书院,绝少不了才子。”秦老爷听他说完,并未称许,只冷漠道,“莫管做文章还是别的,骄躁自傲是大忌,就算你如今觉得成竹在胸,也绝不可懈怠。六月会考,必须在前三名之内。”
秦桓眸子稍敛,垂首说声“孩儿明白”,眼底依稀滑过一丝落寞,低头继续喝汤。此后谁也没再说话,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吃过饭,丫头收拾桌子,秦桓先告退下去,想来又回屋临帖了,秦宛月趴在母亲身边看她绣花。秦老爷闷闷地喝了两盏茶,沉声道:
“宛月,来。”
秦宛月乖乖地走过去站好,一见父亲阴着脸,突然觉得自己凶多吉少。秦老爷将一本打开的书递到她眼前,是那本《诗源》。翻开的那页是一首五言古诗,陶潜的《挽歌·其三》。秦宛月犹不知就里,接过来定睛一看,登时惊呆了。
“你爱看书,很好。过目不忘,心思聪颖,天赋也,为父也高兴。”秦老爷语气很是严厉,并警告地望了眼秦夫人。“但是,你既然爱看书,也必须爱护书。你若是不拿书当回事,就不配看,懂不懂?家法上,是怎么说的?背给为父听!”
“家……家法第五条,如弄毁、弄污书籍,无论损毁程度,必当于祖先祠堂中罚跪两个时辰,忏悔己过,打手板二十。”秦宛月战战兢兢说着,冷汗不停地往外冒,双眼不敢往上看,只是盯着书页上被一大块污迹弄模糊了的“亲戚或余悲,他人亦以歌”。
“既然记得,还不快去?你……还小,就免去抽手板,只罚跪吧。若是再犯,可要——可真要挨打了。”秦老爷看看夫人,又道:“叫个人送她过去,只要跪够了时辰就送回来。”
秦老爷惜书如命的脾气,夫人是知道的,自是不敢为女儿求情,只得起身叫丫环,吩咐送小姐去祠堂。祠堂位于后园,即使白天经过也是阴森森的,更别说晚上。秦夫人择定流云,让她千万跟在小姐左右,万不可离开。
秦宛月跪在蒲团上,对于这个程度的惩罚并不介意,反而极为庆幸。她隐约听奶妈说起,哥哥小时——跟自己差不多大——也不小心弄坏了书,结果被爹爹亲手打得好几天都拿不了碗筷。她一面张望祠堂里的布置,一面寻思那一大块污迹是怎么弄上去的。像是撒上了墨汁,可再一细想,似乎看书时手边没有墨笔砚台啊,她纠结着眉头,最后断定,应该是一个不留神,不知怎么洒上的,不过当时没注意罢了。
廊柱后阴暗处,沉沉重迭着的帷幕间隐着一个人,他盯着那女孩东张西望的背影,缓缓阖眸,隐去眼底寒光,鬼魅般地出了祠堂。园中更加黑暗,他却丝毫不惧,飞快地穿行于黯黯树影间,终于踏着满地碎月回到自己房中,将门扇紧紧反锁。
内室里燃着一根红烛,点亮了阴暗的卧房。秦桓静立良久,缓缓走到床前,从隔板后取出一只卷轴。那是一幅画像,画上妇人一袭墨紫裙袍,相貌姣好,唇红含笑,更长了一对如烟似水、狭长的桃花眼。
他呆呆地看着画中人,忽地跌坐床沿,面色惨白,痛声道:
“娘!……凭什么!……如此不公!”
两颗久违了的眼泪滑落,掉在他的衣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