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那日,金陵城中各家商铺都在准备张挂手中最出彩的花灯,意欲在灯节上大大比拼一番。街上人来人往,一驾马车从越王府后小巷里驶出,晃晃悠悠在人群间挨了大半天,方到了宫城。
“可惜你不会骑马。”上官清英坐得焦躁,马车尚未停稳便一跃下地,对扶着车栏缓缓走出的秦宛月道:“不然咱们一人一匹,早就到了,哪里需要这半天!哎,等过了正月,我带你去夜府,教你骑马玩儿!”
“长姐好意心领了,只是长姐瞧我这样子,只怕不是骑马的料罢?”秦宛月一笑,跟在女官身后与上官清英并肩步入宫门,上官清英侧目打量她一二,点头承认,飞快道:
“细想也是,你啊……好像一直都身子弱。不过没关系,等会儿见了惠宜,让她宣方院使来,给你再细诊一下!”
“长姐,今日元宵正日,方大人也要过节的……”
“没关系,诊个脉不会很久!”上官清英兴冲冲说着,脚下飞快,秦宛月无奈,只得快步跟上,及至到了舞鸾殿,背心已冒出薄薄一层细汗。
惠宜早就等急了,将人让至内殿,一面命宫女奉茶,口中道:“父皇怕今晚的灯宴再出事,就下令撤了,只在母后那边跟皇兄们小聚。我想着今晚咱们见不着,那便中午聚一聚。小宛,你好些了吧?太医近日可去看过?怎么说,可有后患?”
“方大人说,只要平日多加注意,仔细调养就行,毕竟伤得有些深,还得慢慢来,急不得。”秦宛月微笑道,见惠宜与上官清英相互对视,眸色闪烁似有愧意,便四顾问:“不知殿下配的什么香?能否让臣女看看?”
惠宜忙解下香囊递过去。秦宛月自学六年香谱,正想亲身验证所学,于是沉下心来,试图辨认香味,上官清英则拉着惠宜去殿外闲逛,过不多时秦宛月也披着斗篷出来,笑吟吟立在廊下,看那两人闹了一阵,及至回殿,无不双颊润红,两眼铮亮。
“左右得入夜才会开宴,有的是时间。等用过午膳,咱们下几盘棋,多玩一会儿!”午膳摆上,三人入座,惠宜意犹未尽,欢喜道:“清英,咱们好久没下棋了,今日看看谁有长进!”
“我可不会让着你。”上官清英傲然道,看一眼秦宛月,“小宛,你要不要学?四艺里也就这下棋还有些意思!”
“下棋么……”秦宛月心思急转,展颜一笑道:“之前在父王书房里也看了几本棋谱,似懂非懂,既然长姐和殿下都会,云韶自然要好好儿学的。”
待午膳收拾下去,宫女送上棋盘诸物,秦宛月方微微变色,笑容略嫌牵强,缓声道:“殿下说的,是……象棋啊。”
上官清英诧异看她一眼,并不看棋盘,当先走了一步当头炮,口中道:“当然是象棋啦!你以为呢?”倒是对面惠宜看出几分端倪,奇道:
“你当作对弈了?那个我略会一点,可是清英不爱学……”
“弈棋啊?那个太费心思了,还不如这象棋来得痛快!”上官清英撇撇嘴,催促惠宜举棋,却见她两眼灼灼,盯着秦宛月追问道:
“你会弈棋么?当真?”见秦宛月轻点首,惠宜喜极笑道:“那可太好啦!本宫只能跟皇兄下,总是被让着。既然你会,咱们下一局试试?”
秦宛月踟蹰片刻,欠身上榻。宫女撤下棋盘,换上棋称等物。上官清英心下好奇,便也坐在一旁观看,半天却看不出什么门道,只见惠宜所执白分布棋盘各处,愈显黑子势孤,不由脱口道:“哎,小宛,你是不是要输了?”
秦宛月两眼不离棋盘分毫,竟是没听见。惠宜眨眨眼,喝口茶长呼一声,摆手道:“这可说不准,本宫跟皇兄下时,从未如此费神过。皇兄说过,对弈时切不可过急,要步步走稳,先定根基……”
话犹未尽,一声落棋,惠宜忙放下茶盏,紧拧眉头思索起来。上官清英约略看懂些许,觉出几分好玩儿,也跟着琢磨棋路,如此慢慢下着,不觉日已偏西,一局棋尚未终了。
啪的一声,一枚白子稳稳落下,惠宜原本紧绷的面容骤然放松,舒展开双臂感叹道:“玩这个果然累人,不过是真有意思。”她瞥一眼被围堵在一角的黑棋,“没法儿走了吧,我看是堵死了。算了吧小宛,你不累么?”忽听帘外一声长笑,随见一人举步走进内殿,温声道:
“珠儿,听说你这一局棋磨了一下午?……嗯,下得不错,有些长进。”
惠宜和上官清英均是一惊,待看清来人,惠宜立即抱怨道:“皇兄!你又吓我!”纵使她声含不满,眼里却尽是欢喜。秦宛月随上官清英见过礼,见惠宜亲亲热热地让太子坐下喝茶说话,不由眼眸微暗,继续琢磨自己那片被逼至绝境的残子。太子和颜悦色问了上官清英几句话,将目光转移到棋盘上,凝神思索片刻,眉梢轻扬,看看秦宛月似是要说些什么,惠宜已发问道:
“皇兄你怎么这时辰就来了?时候还早罢,父皇让你审案,拖了这些天,可审出来了?”
太子收回视线,笑着拍拍她的头顶,轻叹道:“正是因为磨了这些天还没审出来,为兄才趁着父皇设宴的由头,提早溜出来歇歇啊。”
上官清英闻言,奇道:“太子哥哥,那个刺客,小宛不是说了是南瀛人么,还用得着审?”
“那是自然。虽然云韶所言不假,但终是一面之词,没有实证,此为其一;况且刺客受何人指派,可有后招,行刺父皇所为何故,这些都无从知晓,都是得细细审问的。”太子好脾气地解释着,随后苦笑道:“年夜所擒刺客四人,其中一人没扛过刑死了;一人狱中自尽;另一个虽然招供,却非刺客头领,所知有限;剩下那领头的,竟是个硬骨头,无论如何都不招,本宫这些日同她一人耗,竟比跟朝中那几位老大人论政还累……”
“那头领就是刺伤小宛的吧?”惠宜回想着,眉头轻轻皱起,“真是讨厌,小宛都点破了还不承认,敢做不敢当啊。”
“她当然不能招,一但落实南瀛邦主谋刺陛下的意图,南瀛必会被边海军包围,区区岛国,能撑多少时日?莫管降与不降,亡国之时指日可待。”
秦宛月幽幽的话音刚落,座上三人齐齐看向她。秦宛月拈着一枚黑子,紧盯棋盘左看右看,忽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惊得手一松,棋子掉落,她马上拣起,惶惶对惠宜道:“殿下,我不是有意的,刚才一子,不作数的!”
“不作数,好……”惠宜下意识说着,上官清英已诧异问道:“小宛,你怎么知道是南瀛邦主派的人?”
秦宛月看看周遭三人,一脸奇怪道:“除了南瀛邦主,谁能有这心思?南瀛近日多有异动,年前在南海发起多次骚乱,陛下不也派了边海军去稳固打压以示警告么?那南瀛是我朝藩国,既然敢频频侵扰,说明国主急功近利,怕是打算不再朝贡以换取国内声望。以此推之,国主做出这等——冒失之举,打的就是胁持陛下或皇室贵戚来做谈判的主意吧?”
“……那这国主也未免太傻了些……”惠宜听得瞠目,“若一国之君轻易就能被挟持,岂不……岂不乱套了?”
“所以说他冒失么。”秦宛月信口道,继续看着棋盘,落下一子。惠宜看过去,惊于她自断后路待要出言,太子已缓声道:
“话说回来,南瀛国主的确是新立不久,乃先君幼子。云韶果然聪明,能想这么多。”
秦宛月眼睫轻抬,飘忽掠过太子隐晦的双眸,旋即垂落,语声谦谦道:“殿下过誉了。云韶不过平日多看了几本书,以寻常人心猜度,反正世人行事,都脱不出‘利益’二字。”
“既然如此,云韶不妨猜猜,如何才能使那刺客供认不讳?”太子浅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