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都城尚华,内城南长街中段一座灰瓦白墙的宅子,是秦侍郎府邸。这是太和二十三年一个初春的夜晚,向来一入夜便沉寂无声的秦府,当晚更是死寂一片,尽管院中灯光点点,却好像随时都会熄灭。后宅院内一堆下人屏息而立,个个面带忧戚之色。正屋里间灯亮着,隐约可闻啜泣声。秦老太爷自从二次中风,能再撑这几年着实不易。谁想自打今年正月偶感风寒,竟一直未能痊愈,反一路恶化,接连请了多名大夫诊治,都说老人年限已到,怕是熬不了几日了。
床前立着几名丫头,沈夫人强打精神把女儿拉到老太爷跟前,低声催促让她问安。六岁的孩子已经懂事,许是感觉到气氛不对,轻轻叫了两声“阿爷”便退回母亲身旁沉默着。至于礼部侍郎秦桓,细细看去才可在帐幔垂下的暗影中找见他的身形,不知是否因着烛光不定的缘故,他嘴角依稀噙了淡淡一抹阴笑。
“夫人请带小姐回房歇息罢。”立在一旁的孙莫岚恭身道,“老太爷需静养,也该歇着了。”
“去……去罢……”床上响起低靡无力的声音,说话间喉咙里伴随着“喽喽”的痰响,“你带了……宛如去罢,你也……你们……都出去,”一只苍黄干枯的手抬起,虚弱地挥动着,“出去……让雅之过来。”
“是……”沈夫人轻轻回着,起身领女儿往外走,一阵裙脚相磨,绣鞋擦地的窸窣声,人影纷纷,烛光明灭间,糊着雪青湖纱的扉门轻轻合上,火苗忽地一下摇曳,屋内突然静下来。
晕黄的烛光投到床榻上,映出床上人模模糊糊的面容。病榻上的秦老爷头发灰白,面庞枯黄布满皱褶,细看方能辨认出一点昔日的影子。几年间因接连经历失去爱女和发妻早丧之痛,以及病体的折磨,他眼中已毫无光彩,心里唯有速去地下与她们母女二人相见的意愿和一丝迷惘。
老人费尽气力从枕下取出一卷画轴,因手脚不便,半天才将其打开。盯着画卷看了良久,老人微暇双目,眼角闪现几点莹光。秦桓自始至终负手立在帷帘中,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雅之……”老人似是气力耗尽,两手一摔,画轴摊在胸口上,“这是你妹妹,八岁那年我找人画的……要是还活着,现在该十七了……不知长成什么样了……想来,想来……”他的头缓缓扭向不远处那个颀长的身影,随着殷殷期盼目光,眼角浊泪终于滑落下来,几近哀求道:“为父,命不久矣……却也与你做了数十年父子。桓儿,你说句实话……你妹妹……究竟是怎么没了的?”
厚重的双丝彩帷晃了几下,秦桓悄无声息地走出来,他凝神望着床头香炉中摇摇上扬的细烟,默立良久方转向床上老人,不带一丝感情地淡声道: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事到如今,也不用假惺惺了。你扪心自问,这二十多年,你心中可曾把我当亲生儿子待过?从来没有!所以,我也从未拿你当作父亲看。”
老人蜡黄的脸哆嗦起来,似乎想大骂,却还是忍住了,低低道:“为父,已将秦家上下,全交予你……你还有什么不称心的?你……你就说句实话,也好教为父……安心地去啊!”
“让你安心地去?就算去了那边,你生前做下的事也不会一笔勾销!”秦桓扭头看着香炉,冷笑道。老人的瞳孔大睁,枯叶般的手不住颤抖,嘶声狂怒道:
“你……逆子!逆子!你这个——老夫怎会——养出——”
“在您心中,我什么时候不是逆子?”秦桓轻一笑,“这些年成日虚与委蛇,我也忍够了,您还是快走几步,咱们就此别过,也能皆大欢喜。对了父亲……”他略一停顿,接着道:“我先送走了月儿,又送萧氏上路,最后看您驾鹤,也是尽了孝道,莫说别的,就只送萧氏一节,您可知我费了多少心思?……”
低哑浑浊的咳声陡地响起,老人胸部剧烈起伏,心中恍然醒悟,他抖声恨道:
“秦桓!……你竟敢……你——?!苍天在上,我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啊,怎就……怎就养出……你这……你这忘恩负义的逆子?!”
“你都做过什么你难道忘了?我可是一桩一件都清楚地记着呢。从我记事起,你何曾好好待过母亲和我?自始至终我不过是一个摆设,所幸能让你在亲族同僚面前无比风光满足你的虚荣,而平日里你视我如瘟疫,对我不闻不问,即便当年我险些丧命也不肯费心救治,由着我自生自灭;对母亲,你更是——你生生逼死了母亲!所有这些,你敢否认吗?”秦桓逼视着父亲问。
“我……我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仁至义尽’?……”秦桓嘴角满是嘲讽地扬起,“从未有过仁慈,何来义尽!”
“你……为父难道没有……栽培你?你以为……你这才学,是与生俱、俱来?……你如今,高官厚禄……”一阵猛咳,老人憋得脸色青紫。
“父亲,您还真是错了,我偏生不屑为官。”秦桓冷冷笑道,双眸隐含泪光,“母亲启蒙于我,悉心教导我,从未要求我为官为宦。母亲所希冀的,不过是我一生顺遂平平安安。而你却……你和萧氏一起逼我,母亲临终前对我最后的期许,也被你们联手断送……”
他阴鸷地看着双目大瞪两手直颤的老人,紧紧一抿薄唇,继续道:“当年倘若你对我存有半分父子之情,倘若你尚怀有一点仁心,我或许不会变成今天这样……父亲,到了下边千万记得替我给我娘带个好儿,告诉娘,说她的桓儿已然为她报仇了。”
老人低吼一声却半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眼朝上直瞪着。烛火猛地一阵抖动,秦桓盯着老人,慢慢道:
“萧氏是因我投毒而死;秦宛月,是被我扼死后抛入江中,你知道她临死前多恐惧,受了多少苦楚么?”他双唇轻颤,“我亲手扼住她的脖颈,看着她一点点没了气息……”
“月……月……”老人浑身都在抽搐,喉管中沙哑地挤出这个字,双手痉挛着,试图去抓那卷画轴。
秦桓眼中闪过一抹狠戾,缓缓走到床前伏下身来,紧盯着老人目眦欲裂的眼眸,喃喃低语道:“都这个时候了,您还念着那死鬼丫头?细算起来,您这病根,就是那时落下的罢?这种痛失至亲,在万念俱灰中苟延残喘的滋味,您觉得如何?”
老人模糊的泪眼中,恍然看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儿。他想笑,却只能蠕动几下双唇,一颗浊泪缓缓滑过鬓角。阴冷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响着,却听上去越来越邈远。
“……她求我,说得真是可怜……那脖子真软啊,我亲眼看着她落入江水,白沙渚水势湍急,她身子又轻巧,眨眼间,便看不见了……”
老人干枯的手猛然攥起,沉重的喘息逐渐加快,忽地一停顿,渐渐弱下来,十指缓缓松开,无神的瞳孔里水光萦萦。秦桓漠然地看着,终究伸手将他的眼皮合拢,旋即走出内室,对守在门口的孙氏低声说了句什么,妇人平静地点点头,随后走到廊下,对院里一众下人哽咽道:
“老太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