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桓领三品官职,又与谭府交好,即便他平日里鲜少与同僚往来,丧事一出,过府吊唁的人也不少。有了操办秦宛月和萧氏丧事的经验,秦桓应对起众多丧客很是自如。停灵需七日,头几天丧客来往不绝,越往后秦府越安静下来。然而第七日上,又一波丧客登门,为首之人,正是秦桓最不愿看见的。
孙莫岚往书房通报后没多久,秦桓便一身重孝素服步入停灵的正堂,向一众素衣随人簇拥着的缌衣女子恭身施礼,面带哀容,声音憔悴道:“表姐不远千里,拨冗悼丧,秦桓感激不尽。”
萧明熙两眼微红,冷冷看着他,哑声道:“先是月儿,又是姑母,最后姑父也撒手人寰……几年而已,秦府竟全然物是人非。”
“死者长已矣。”秦桓侧目静视着乌漆牌位,“父亲苦痛这些年,如今抛却残躯,能与母亲月儿地下相会,也是极好的。”
话犹未尽,沈夫人带着女儿走了进来,两人相互恭身行礼,那孩子在旁边叫了声“表姑姑”,神情黯然道:“阿爷去了好些日,宛如也未能梦见。表姑姑,宛如好想阿爷。”
萧明熙看着她,忽觉一阵恍惚,脑中浮现出秦宛月的音容,心口骤然一痛,不觉泪下,声音柔和地轻声道:“阿爷向来疼你,必然舍不得你,定会托梦与你的!”
宛如眼一亮,郑重问:“表姑姑,阿爷一直想念小姑姑,去了冥间,阿爷便能见到小姑姑了,是吗?”
萧明熙怔忡片刻,未及答话,一旁秦桓低声道:
“如月,莫要乱讲,惹你姑姑难过。”
听见他的声音,那孩子神色陡变,忙退后几步,垂首肃立着小声道:“是,女儿明白。”
萧明熙看在眼里,不觉心头一寒,就听沈夫人喏喏道:“表妹远道而来辛苦了,快去正屋歇息歇息。”
心里虽替宛如难过,但毕竟不是血亲,况且此次吊唁还有一件要事待办,萧明熙稳住心绪,颔首应着,随沈氏往内堂走,同时飞快扫了眼一直跟随身侧的一名少年。少年会意,女眷去后,便转向秦桓恭声道:
“常听我家老爷说起,侍郎少时文思卓绝,今日得见,三生有幸。生老轮回,顺应天理,万望侍郎节哀顺变。”
秦桓仔细打量他一番,道:“看你年方不过二九,便能随先生过府悼丧,想必颇受重用,不知怎么称呼?”
少年谦笑道:“鄙姓孟名昀,表字思竹。”
萧家来吊唁,从人无数,并在秦府外随设灵棚,极尽丧仪。萧明熙在府内与沈氏耗了大半个时辰,方告辞而去。众人相随,行到隆德街头一家门匾辉煌的商号前,掌柜亲自出迎,把人请进后院独辟出来的一座小苑中,恭敬袖手问:“先生,您可要在尚华逗留几日?还是即刻回燕城?”
“我明日就走。你自去照看生意,清点货物入仓,不必留在这儿,明早也无需相送。”
掌柜连声应是,就此退下。萧明熙处理完账务,用过晚饭又命孟昀执笔,依次回了几封信笺,方瞥一眼窗外,道:“时候不早了,你去叫青霖过来罢。”
孟昀出去不多时,便带一名妇人叩门而入,萧明熙抬手免去行礼,急切问:“如何,可见到流云了?她怎么说?”
“我找着个机会悄悄与流云碰面了。那晚,老太爷病重弥留之事满府皆知,流云忧心,趁夜潜至上房,将屋内情形听了个分明。”青霖说着,面色凝重,俯身喃喃细述,孟昀就见萧明熙面色越来越难看,待青霖语毕退回原地,她眸中尽是震惊,抖声道:
“……秦桓,竟然……”
青霖垂眸:“侍郎与其父早就失和,想来积恨深久。以侍郎心窍,当知万般恶念,攻心为上。可叹姑老爷悬心半生,最后如愿得知真相,竟不如……”
萧明熙狠狠咬着牙,阖目良久,方沉沉道:“你吩咐下去,明日改道,先去金陵。孟昀,你这次便留在尚华,相帮打理商号事务,务必盯紧侍郎府。”
第二天秦老太爷棺木入土,秦桓回府后就从孙莫岚口中得知萧氏少主一早离京,取道金陵的消息。他静立在书架前,目光在一丛丛书上飘移着,待孙莫岚回禀完,他喉间挤出一声轻笑,微侧首道:“如此甚好。萧明熙是个聪明人,她从未对我有过好感,如今秦萧两家维系一断,想来从此便再无交集了。”
“府中原有的萧籍旧人尚余四名,公子,您看如何处置?”
秦桓垂下眼睫,淡声道:“我记得萧氏死后,旧人已遣散大半,这四人,就是秦延明执意要留着的那几个罢?……四娘,可在京中?”
“在,听闻五月初便要去西域。”
“正好,”秦桓笑了,“让她再来一趟,都领走罢,只把流云留下。现在府里没人护着她,也该算一笔细账了。”
孙莫岚应命,掩门退下。秦桓负手立在书架前若有所思。夜色沉沉,府中响起一更梆鼓,他慢慢走回书案后落座,目光不觉落在墨砚旁一卷泛黄的画轴上。画卷在他手中徐徐展开,他凝望着绢纸上巧笑倩兮的女孩,脑中浮现起父亲临终时满带追念、愤怒、不甘的一幕,眸子忽掠过一抹戾色,猛然攥紧双手,绢纸登时团团皱起,画上女孩的表情也狰狞起来。
“娘……”昏暗的屋中响起幽幽的声音,“二十一年,总算了结了……您也该安息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