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正屋里,丫环将桌上碗盘撤下收拾干净,流云替夫人斟上新茶,便退下去厨房煎安胎药了。萧氏端起茶盏,轻啜几口放下,遂拿起案上书,翻到中间,叫过秦桓要他念熟。
“……述圣言,礼乐备。曰国风,曰雅颂。号四诗,当讽咏。诗既忘,春秋作。寓褒贬,别善恶……”
室内回荡着男孩干巴巴的诵读声,他当真是在无目的地“念”。萧氏自然明了秦桓的抵触情绪,只觉心头发堵,待他翻过一页,照旧敷衍地念到“人不学,不如物”时,禁不住出言打断,眸色微愠道:“好了,跟母亲说说,这一节是什么意思?”
秦桓眼眸低垂,目光散漫地落在书页上,久久方道:“孩儿愚钝,只能看出字面意思。”
“既然懂得,母亲问你,方才你念的这些勉励之词,你做到了吗?”
秦桓身子动了动,不出一声。萧氏见他如此,心内烦懑更甚,面色一沉训责道:“今早你父亲才说了,明日就去族学里拜师长。入学在即,你还在这儿由着性子胡闹!你可知,母亲前些时打听过,学里那些孩子与你年纪相仿,入学前已能通读《三字经》、《千字文》,有些都开始学《百家诗》了!你再看看自己,这一年半,都学了些什么?母亲给你选的那些发蒙书,竟一本也学不下来!”
秦桓仍旧低垂着头不语,萧氏气急,发狠道:“今儿一天,无论如何也得把《三字经》念熟,默不过便也罢了,必须背下来!你若还不用功,等你父亲下职,必要让你父亲去祠堂里请家法来!”
话犹未尽,便听门外有人语声,顷刻,屋里丫环掀帘进来道:“夫人,苏姑娘来给夫人请安。”
接着,苏茗已疾步走入室内。行过礼,她垂眸恭声道:“奴婢似听见桓儿又惹夫人生气了。奴婢替桓儿向夫人赔罪,还请夫人息怒。夫人是有身子的人,只怕对胎儿不好。”
见她进来,萧氏不好再发作,遂淡漠道:“桓儿功课惫怠,我不过说了他几句。行了,你若无事就回去罢。”
“奴婢正有一事想求夫人。”苏茗福身下去,“夫人也知,今日是桓儿生辰,奴婢想将桓儿接过去呆一日,明日一早,自当送回来,还请夫人恩准。”
苏茗说这话时秦桓眼眸骤然一亮,萧氏看得分明,那份希冀和欢喜落在她眼中,竟如芒刺在背,“什么生辰不生辰,明日桓儿就该进族学了,到现在却连本书也背不下来!”她这些时日郁积在心的焦虑不满再压不住,登时冲着苏茗发作开来。“亏你还记得他生辰!都六岁了,成日不听管教,一味跟人拧着来,身为秦家嫡系长子,如此蹉跎下去,日后该如何?!”
“夫人,您请息怒,桓儿若有不是,奴婢必当好生教导——”
“你教导?!”萧氏声中满是忿忿,“你别当我不晓得,桓儿偷偷跑去看你便已逾矩,我顾及桓儿年幼可怜他几分,才睁一眼闭一眼,你却撺掇着孩子与我做对!若非你背后挑唆,桓儿怎会是现在这样,对嫡母无半点畏惧之心、孝敬之意!”
苏茗眸色冷下来,拂袖起身紧盯着萧氏道:“夫人,奴婢从未乱说什么,况且桓儿纵使年纪小些,七德六仪却是“你……”萧氏一时哑口,气得从椅上猛地站起,两颊由红变白,手脚颤抖。流云正端了药进来,见此情景忙上前扶住萧氏。秦桓原本默默立在一旁看两人争执,此时悄无声地走到苏茗身边,紧紧抓住阿娘一只手。
“苏姑娘这是做什么?万一夫人有个好歹,姑娘担罪得起吗?!”流云见萧氏面色难看得紧,心内慌张,唯恐胎儿出什么事,当先沉下脸质问苏茗,“姑娘也该识些分寸,什么大不了的事,定要跟夫人闹?”
苏茗使劲压下适才愤意,敛去眸中戾色垂首道:“流云姑娘怕是误会了,奴婢只是想趁今日公子生辰,接了去照看一天,也好让夫人安神歇息一日。”
流云面色稍霁,转身看向萧氏。萧氏深吸一口气,朝秦桓一招手道:“桓儿,过来。”
秦桓闻言更往苏茗贴近了些,双唇抿成一条直线,满眼倔犟。萧氏眼眸一沉,冷下脸呵咄道:“母亲的话也敢不听了么?跟一个婢仆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想过生辰,先把书背好再说!还不过来!”
“夫人……只呆一日,”苏茗勉强露出一个温顺的笑容,“晚上奴婢自会送桓儿回来,到时再背也不迟。孩子已经两年未过生辰了,夫人就宽纵他一次,行么?”
“晚间背?几个月学不好的东西,一晚上他能背下来么?!不过一个孩子,生辰又算什么,不耽搁学业才是要紧的!”萧氏边上前拽秦桓,边冷冷看着苏茗斥道:“桓儿眼见就要进学了,你凡事也收敛着些。老爷看在你曾伺候老太太的份上才闲养着你,旁的事,莫肖想。”
苏茗身子微一颤,面色倏地转白。萧氏不再看她,拉着秦桓就往内室走,秦桓脚下一个踉跄,蓦地一手扒住桌腿,挣扎着扭头朝苏茗哑着嗓子叫起来:
“阿娘!阿娘!”
哭声直刺入苏茗心底,她顾不得许多,用力推开意图拦阻的流云,一把抓住秦桓那只被萧氏扯着的胳膊,唯恐拉扯之下弄伤孩子,口中急道:“夫人且听奴婢说……”,萧氏惊怒于她竟敢阻拦,喝一声“放肆”。门外几个丫环听见屋里闹起来都慌张涌入,拉的拉劝的劝,一片喧嚷中,男孩那几声痛呼被湮没下去。
混乱只持续了瞬间,忽见萧氏身子似是被人搡了一把,趔趄着向旁边倾倒,流云惊呼一声“夫人”扑过去,却眼见萧氏踉跄中先撞在花案一角,随即倒地,整个人蜷缩起来,两手颤抖着往小腹伸去,满屋死寂中,只听到她细弱的呻吟声:
“……疼……流云,好疼……”
“去请大夫,快去请大夫啊!”“快去回报老爷,夫人摔倒了!”“夫人,夫人!”
苏茗半跪在地将秦桓搂在怀里,身边的呼叫声时大时小,人影憧憧犹如蒙着一层纱。她下意识地抱紧秦桓,双眸直直盯着被丫环抬往内间的萧氏。惊愕中,她的心猛地一坠,悠悠沉下去。她闻到了一丝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