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芳菲殆尽,独阶前廊下牡丹开得正好,香气袭袭,大朵大朵绚丽的花团,在午后阳光照射下,竟有些刺目。一个小丫环端着汤药沿回廊匆匆走来,掀帘而入,她明显觉到室内气氛很是压抑,不由垂首放下药盏,忙忙地敛衣退下。
外间榻上,萧氏蹙眉呷干药汤,拈起一块梅脯,在嘴里含着,看看身侧陪嫁丫环流云,愁声问道:“那孩子,又跑了?”
流云点点头未做声,见她眉尖烦绪又起,走到身后为她轻轻按捏着双肩,低声劝道:“夫人,您还是少操些心罢。大夫说了,这安胎药喝下去得静心养神,好生歇息。奴婢扶您去躺会儿?”
萧氏温柔一笑,抚上自己微隆的小腹,道:“已经六个月了,不打紧。”目光掠过桌上散乱的几册书籍,萧氏眼中的欢喜敛去,一叹又说:“你还是去找找桓儿罢,明日过了生辰他就六岁,该入族学了。一本《千字文》还背不下来,在学里传开,倒要说我这做母亲的教导无方,字都认不全。”
“夫人,奴婢早就跟您说了,这孩子一颗心全在西厢那边儿,养不熟的!”流云声音里满是替她不平,萧氏闻言苦笑道:
“也真是奇怪了,这三年来我好言哄着,好生照顾着,自问并无苛待他的地方,便是个痴儿,也该觉到我是真心疼爱,哪跟他似的,请安叫声母亲还百般不情愿……不务学业,成日心思就放在怎么往外溜!”
“正是呢,夫人怀着身孕,还得分出心思教导他,便是说几句重话也不打紧,哪里就赌气没完了?就跟夫人说他不得似的。”
萧氏轻轻摇头,倦声道:“他不过是个孩子,怎会有这心思?我只是可惜,苏氏那般一个伶俐人,行事却这么没分寸。当初桓儿过到这边也是老爷的意思,无论如何都是为孩子。一个通房丫头所出能认进嫡系,放谁家不感恩戴德?偏生就她如此拧巴。每每我与那孩子相处得和缓些,到她那儿待不了几时,回来便倔着性子不说话,也不知她对孩子都说了些什么,非要跟我对着来。我不在乎。总不能让老爷没脸,被人私下里笑话后宅不宁吧!”
“夫人已经够上心了,苏氏自己不知好歹,也没办法。既然她这么揪着不放,您就随她去算了,左右您马上就到产期了,还一味惦念别人家的孩子做什么?”
“已经拜过宗祠,记入族谱,那就是我的孩子,怎能不管呢?……”萧氏揉揉眉心,“等明日过了生辰,送他进族学,以后就清净了……”
后廊一角,一簇艳红的石榴花下,母子依偎一起坐在长凳上,苏茗温柔地看着秦桓小口小口吃着酥酪。
“明日过了六岁生辰,公子总算能进族学了……”孙莫岚在旁边长舒一口气。
苏茗轻轻抚着孩子头顶,缓声问道:“桓儿,大娘又教你什么书了?”
秦桓忙忙咽下口中酥酪,鼻尖一皱,道:“大娘自转过年就非让孩儿背《千字文》,还让孩儿学字,好没意思。孩儿想看《春秋》,大娘反说孩儿心忒大,字都认不全,纵使看了也不懂。”
苏茗并没听进去,只看着满脸不愉的孩子出神。孙莫岚在旁不解地问道:“公子不是早就背过《千字文》了吗?何不背一遍让夫人高兴些,省得又说公子顽劣……”
“去年大娘非要我学唐诗,背了几首,父亲说是大娘教得好。”秦桓嘟着嘴,一下下捣着酥酪。“明明是母亲教的,为什么要让大娘顶了母亲的贤名?《千字文》不如不背!”他说着,牵住苏茗衣袖,眼巴巴道:“阿娘,孩儿不想去学堂。如今已难见到母亲,若去学堂,见的时候便更少了。而且进了学堂,还得跟那些孩子从头念《三字经》、描红字,孩儿不愿。孩儿就想在家,被大娘拘着也认了,至少偷空能见到阿娘,听阿娘讲书。阿娘,今日您接着讲《春秋》好么?”
听儿子絮絮地说完,苏茗回过神来道:“《春秋》先不急讲,为娘教你些别的。那族学,便是你没离开阿娘,也终归要进的。娘问你,去学堂后你待如何?先生讲发蒙书,你是跟着听,还是要先生单独给你另开新课?”
秦桓眼睛一亮,急切问:“能另开新课么?孩儿想听听先生是怎么讲北朝史的,还有端云古族天祀礼——”
“桓儿,”苏茗接过他手中瓷盏递给孙莫岚,又取出绡帕轻轻拭去他唇边酥屑,沉声道:“给为娘说说,从古至今,有多少先人是因过于聪慧外露,而瞑然早逝的?”
秦桓神情一僵,缓缓垂首,低声道:“孩儿明白了,孩儿只是……是想,若孩儿在族学里用功些,让父亲欢喜,许就能……回到阿娘身边,再不用这般避人耳目见一面,回去还得听大娘教训……”
苏茗心内一酸,揽过秦桓紧紧一搂,轻声道:“桓儿乖,再等几月,待你大娘生产,阿娘必会想法求你父亲,把你接回来。”
“阿娘,明日是孩儿生辰,孩儿真的好想跟阿娘单独过一天……”秦桓趴在母亲肩头,低声喃喃,“不用担心被人去大娘面前告状,也不用担心父亲知道后责怪孩儿尊卑不分……就跟从前一样,只同阿娘在一起……”
儿子单纯卑微的愿望,让苏茗心中又涌起积久的怨忿和不甘。从前,那时的日子纵然过得悄无声息,终归有秦桓在她身边承欢,母子其乐融融的画面似在昨日。与儿子分离三年,近在咫尺却要听他称呼别人为母亲。隔三岔五短暂的悄悄见面之后的难受,反倒更增添了思念与牵挂。
“阿娘知道,阿娘也想同桓儿在一起。”她似乎下了什么决心,轻而笃定地答应儿子,“阿娘明日无论如何也会接你过来,咱们好好儿地过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