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很大,足够六七个人坐在一起还不嫌挤。车内无比奢靡,四壁垂着百花祥瑞绣锦襦,内侧雕榻上堆满抱枕绸垫;底板铺着暹罗国进贡的翠华毯,无论白昼都闪着一层茵茵玉光;左壁牢牢地嵌着一只乌檀木柜,细密地刻有飞龙舞凤纹。车子两侧朱窗半启,透过蝉翼般的羽纱,依稀能看清沿途景色。驾车的共有六匹马,均通体雪白无半根杂毛,若是行家里手,定能看出此为大宛神驹,驰行如飞。马车前面拥着二十名蓝袍武士,个个容光焕发仪态挺拔,腰佩长剑,胯下清一色的乌骓宝马。车后便是望不到头的大车队,拉着红漆箱笼,金碧妆奁。纵观这整支队伍,押运护送的兵丁和陪行的人员,加起来不下千人。
这是车队启程后第五天,为确保每日傍晚前赶到下一座城镇,整个白天都是马不停蹄的状态,外面的侍卫多少能看看沿途景致,车里人可就难熬了。秦宛月磨练这些年,最有耐性,常是阖目静坐一整天,纹丝不动,寒竹红衣却熬不住,便定好两人轮番陪侍。
是日晌午,正该寒竹随候车内,红衣无事,在驭夫身边讨个位子,一边闲聊一边欣赏春景。车子忽然停住,仪仗队拥着往路边让,就见前面奔来一骑白鬃马,马上人意气风发,二十三四岁的模样。红衣认得此人名唤陈清,乃三皇子府兵副尉,是迎亲队里王府亲卫的领队。这几日已熟络不少,红衣见他催马径直来到车前,便噙笑打个招呼问道:“陈副尉,有何事吗?”
“虞姑娘,前面就要到凤江渡口了。”陈清双腿一紧止住坐骑,抱拳道,“烦请姑娘通禀一声殿下,咱们是即刻登船还是歇一晚再行?以现今行程看,吉日前定能到达尚华,但若想提前些时日进京筹备,恐时间有点紧迫。看看殿下的意思,属下好着人预备。”
红衣颔首,俯在窗边与寒竹低声说了,随后对陈清道:“殿下说,赶了这几日,怕是随行骑卫也都乏了,便是歇一晚也无不可,明日再登船罢。”
陈清闻言,便依次传下去。待车队到了江口已是午后过半,当地太守早已得信,立即请公主移驾驿馆,又安排人手帮忙搬运嫁妆以及随行所用一应物品,最后检看凤船可有不妥。公主入房净手已毕,寒竹便传公主懿旨,重重赏赐所有人等,无论是大楚侍卫,还是装船民工,此言一出,人人称赞,纵有些许疲累不满,也都暂抛脑后。
当晚侍过饭,红衣去陪嫁宫女所住的院落查看,寒竹打发了其余人,细细回禀秦宛月道:
“陪嫁宫女二十人,其中八名是大小姐安插的,都与萧氏有联,身份不等,名单在此。”
秦宛月翻看着名单,点头说声“极好”。寒竹又道:“大小姐在咱们临行前几天传进宫一份手书,是有关三皇子的。”
秦宛月抿一口茶,问:“说了什么?”
“大楚皇三子宇文竑,封号庆王,母族闵氏。庆王今年二十有五,因长年驻扎西塞,一直未立正妃,府中仅一名侍妾,称为罗姬。”寒竹说着,眸中带了笑意,“年前不是互换画像么,尚华传来消息说,三皇子看后第二天就开始重整王府花园,又打听得您最爱梅花,每年春时都要出城赏梅大半个月,便专门辟出一座园中园,选尽天下梅花佳种,还从梅凤山上连根刨来一棵古血梅,好像是五百年的老树。别的更不消说,穷尽人力物力,修山造林,灌湖搭桥,广植草卉,大兴土木,几乎倾尽王府积蓄。他又听说您身有寒疾,那马车您也看见了,暖椒涂壁,锦襦驱寒,木柜里还能烧暖香;还有这迎亲队,除却制内五百人,他又增派王府的精卫一百,由他贴身护卫率队,日夜不离您的车驾半步……”
“寒竹,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屋内陡然安静下来,寒竹哑口半晌,方道:“奴婢……奴婢只是觉得,您就要出嫁,那三皇子既对您这般上心,小姐也算是嫁得良人,下半辈子有着落了……”
“寒竹,你应该知道我此行目的。我嫁给他只是借皇子妃的名号,方便行事,别的,我没想过。下半辈子?谁知道我能活多久?”秦宛月自嘲地一笑,“三皇子一片痴心,我却没心思投桃报李,有生之年能完成夙愿,我也就满足了。古人吟诵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寒竹,你可知希望越多,绝望越多?”
沉默良久,秦宛月方低声道:“明日还得赶路,睡罢。”
次日天明,整队登船。船随水行,日流百里,过蛟矶,过凤江,过白沙渚……一路下来,走的正是当年秦府上京那条路。故地重游,恍如隔世,秦宛月从登船以来,性情越发孤僻,终日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拥着重重锦襦坐在船头船尾看沿途江景,有时两三天都不说话。
一晃又过数日,船队转入尚河,于是江宽水稳,山川楼阁屋舍渐现。自登程已近两月,这日船舶终于抵达凤口渡,弃船换车,一众千人百骑浩浩汤汤,沿流经尚华的百里凤河河道,径奔了都城而来。
其时日当正午,车到南城门,守城将士大开门扇,闲人四散,大楚礼部及鸿胪寺早有人迎候两旁。马踏青砖,车辗轮迹,沿着那百年的大道驶入城中,风过处,扬起一角天青绣帘,那一瞬现出秦宛月的面庞,她抬头看着那块久经风吹日晒的门楼匾额,心神刹那间激荡不已。
承清门,大楚都城尚华的正南门,本该在十年前涉足的城池,十年后,她终归还是来了。幽黄的城匾缓缓从头顶掠过,眼前一片漆黑。在车马的萦萦回声中,南瑜的和亲车队,驶入了尚华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