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爷已先往京城备下宅院,娘仨离开庐水时行李并不多,秦夫人又不想麻烦娘家,因此拒绝了兄长准备的大船,另选定一艘六桨客舫。初十这天正过三江口,这是凤江、龙口河汇入长江的要紧所在,一行人险险渡过,当晚停在白沙渚,泊船过夜。因白日驶船时神经绷得紧又下了不少力气,秦夫人给船工发放了赏钱,并特许他们去几里开外河村打酒开荤。船上其余人随便吃过安定下来,都觉疲倦,于是纷纷睡下。
月上中天,四周一片悄寂,唯有江水轻轻拍打着船舷。睡在内舱的秦宛月醒了,她大睁两眼,呆望着月光下朦朦胧胧的舱板,脑里回想方才的梦境,只觉满心烦躁,睡意全无。她辗转几次,爬起来小心推开舱门,摸索着上了甲板。甲板上几如落霜,一轮皎月当空投下光华,舷外江水粼波闪烁。秦宛月看得发怔,呆立了一刻,回转身正要进舱,却见不远处幽幽地闪着一团亮光。她定睛看去,见船尾搭跳板的舷板上坐着个人,熟悉的身形让她一眼便认出,那是哥哥秦桓。
她慢慢走过去,叫声“哥哥”,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秦桓手中那团银光一抖,秦宛月随即看清,他手里拿着的是那枚玉玦。
秦桓飞快立起,将玉玦放回腰间荷包,看她一眼道:“怎么不睡觉,出来做什么?”
“我睡不着……哥哥不也没睡么?”秦宛月说着,趴上栏杆极目远眺,回眸笑道:“哥哥是来看江景的么?果然好看,若是这江再宽一点,是不是就跟诗里说的一样了?……‘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是吧?”
秦桓低低应了一声,踟蹰一刻重新坐下,却不防秦宛月也过来在他身旁坐下了。两人挨得很近,臂肘相贴,隔着寝衣,可觉到对方的温热。秦桓眉头不自觉地蹙起,侧首一瞥,恰恰撞上秦宛月小心窥视的眼眸。陡然被撞破,她慌忙垂首,两手紧张地绞在一起,之前的梦境陡然又在脑海中闪现。
她自从两个月前无意中得知家中旧年秘密,心里一日日越发不安。她经常不由自主地偷偷观察哥哥,留意端详他的面貌举止,渐渐发现了许多从前被自己忽视的细节:与家人一起的沉默寡言,独处时身影的孤寂,眼底萦回的淡漠……原来哥哥竟一直是孤独隐忍的,他在秦府中,相比长公子的身份,分明更像一个寄人篱下的宿客!她不由想起母亲口中的“苏氏”,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哥哥的生母因何获罪?为何自己四岁前压根不知还有个兄长?
秦桓冷眼看看满眼纠结一脸心事的女孩,淡声道:“夜里凉,回舱里去罢。”
突然响起的低沉语声打断了秦宛月纷杂的思绪,她惶惶抬头,一眼对上了秦桓幽深的眸子。哥哥对我还是好的,她想道,这些年阿爹阿娘对哥哥再冷淡,哥哥对我却是真心友爱的……
“哥哥,你那枚玉玦从哪得的啊?”她鬼使神差般轻声问道。
秦桓眸色微动,敷衍道:“在府城里随便看见,觉得新奇便买了。”
秦宛月踌躇片刻,决定还是别再追问,遂弯起眼眉一笑,道:“哥哥,咱们马上就到京城了,哥哥考会试一定能高中!若是中个状元衣锦还乡,二堂哥他们肯定就不敢欺负你了!”
“欺负我?……”秦桓眼眸倏然一凛,转而看着她温声道:“阿月,二堂兄做了些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秦宛月的甜笑滞在脸上,脑中忽掠过一个念头:坏了,哥哥怕是爱面子——她立刻慌张否认:“我不知道啊……我只是随口说的……”她越说越心虚,惶惶垂眸避开秦桓的目光,未注意到秦桓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鸷。
“阿月……”
“哎!”她忙答应,匆匆看一眼哥哥又低下头,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秦桓紧盯着秦宛月,又低声问道:“你知道多久了?”
“……两、两个月而已。”秦宛月小声说着,见秦桓眸色一暗,忙又郑重道:“哥哥,我跟谁都没说过!一个字都不曾!……哥哥——你比堂哥他们都厉害,等你会试高中了,看谁还敢乱讲!而且,苏……苏伯母若是有知,也定会欢喜的……”
“够了!”秦桓蓦地喝道,一记冷眼扫去,嚇得秦宛月立时收声,她从未见哥哥如此声疾色厉过。懵眼看着秦桓紧抿双唇,霍然起身就要往前舱走,她心里一慌:我惹哥哥生气了……她忙跟着爬起来,紧紧扯住秦桓衣裾,睁大澄澈纯净的眼眸,轻轻说道:
“哥哥,你别伤心啊,阿娘……阿娘心里还是有你的……我偷偷听见阿娘说,莫管苏伯母做过什么,左右……左右已经获罪,没有母罪子承的道理,况且那时哥哥还小,再有错,也怪不到你身上——”
话没说完,秦宛月被秦桓甩开手用力一推,踉跄着倒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船栏上,顿觉一阵生疼。未等她反应过来,秦桓冲上前狠狠扼住秦宛月的喉咙,登时一股窒息感涌上头顶,惊惧中,她本能地两手猛然抓住那对手腕,疯狂地乱扯,脚下也登个不住,船板被踢得闷响连连,在静谧的江上听来格外瘆人。
秦桓手下微微放松,眼里充满恨憎,凑前哑声道:“‘没有母罪子承的道理’,说得真是大义!你母亲,是想要我为这一句假惺惺的话对她感念孝顺吧?怎么可能?!——当年阿娘分明就是被她逼死的!”
秦宛月长喘一口气连连咳着,边断断续续道:“……哥哥,你别……阿娘,阿娘不是……故、故意的……”
“当年他们做了些什么,我比你清楚!十二年了,我阿娘的冤魂……”秦桓的面孔扭曲起来,手下渐渐发力,秦宛月惊恐交加,拼力挣扎,想是踢到秦桓膝盖,他闷声一哼力道松懈,秦宛月趁此一把挣开,大口喘着,只觉眼前阵阵眩晕,脚下一软,身子当即失衡朝空无遮拦的舷板倒下去,落水的一刹,她惊叫着一把扒住了船板。
秦桓走过来,冷漠地看着悬在半空苦苦挣扎的女孩,缓缓蹲下俯身在她跟前,挂坠流绦垂落下来,拖曳在他脚边。
“都说你聪明……”他冷笑着低声道,“可惜心思太干净。但凡你多个心眼,把知道的都自己藏着,烂在肚里不往外说,也不至于走到眼下撕破脸的地步。”
秦宛月连惊带怕手上气力渐尽,只得徒劳地扒着船板,试图抓住秦桓衣摆,她眼中噙泪带着哭腔道:“哥哥,你别这样……哥哥,你拉我一把啊!我——我一直当你是亲哥哥的!”
秦桓满脸讥讽地看着她,“亲哥哥?……我可从来没拿你当妹妹看。”
没拿我当妹妹看?秦宛月抽噎着,眼中是茫然和不可置信,心里似乎被抽去了什么,痛彻骨髓。她再忍不住眼泪,哭求道:“哥哥……我到底哪儿做错了?”
“你没做错什么……你的出生本身就是错。”秦桓说罢陡然出手,再次扼住她的脖颈,秦宛月下意识地松开一只手,四处乱挥乱抓,似是触到了秦桓光滑的衣裾,当即狠狠揪住。她已经叫不出声,无力感轰然席卷上来,眼前秦桓阴鸷的面容渐渐变成一个虚影,一点点黯淡下去……
手上女孩双眼半闭,眸中水汽犹在,曾经的灵动却已尽数消退。臂膀承受一个八岁孩子重量已经太久,秦桓轻阖眸呼出一口气,松开双手,看着小小的身子无力地掉入江水,下坠的刹那,他只觉腰间一紧,等下意识地探手摸去,他看见了秦宛月手中紧紧攥着的垂绦,以及绦上系着的荷包。
月如霜,浪似雪,依稀传来下游江河汇聚处的轰鸣声。一切都沉寂得可怕,秦桓眼里闪过一抹慌乱,他霍然立起,沿船栏几步冲到船尾,紧盯着月下江水中起起伏伏的女孩身躯,时值夜半,河口吹起冷峭的风,秦宛月纤弱的身影在夜潮暗流推送下,很快便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