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风雪会大发雷霆,吵闹着叫自己下楼去当面对质又或者陷入长久的忧郁,不再回复。
但没有,她好像异常平静,仅过去几秒钟就发来信息:那你想说什么道别词?
顾铭思考一小会,回:也没什么道别词,大概就是想好好向她道个歉吧。
风雪:那你会说“对不起”吗?
顾铭:不太确定,应该不会。
风雪:我知道了。你一晚没睡,现在又九点过了,赶紧睡觉。
顾铭:我的确有些累,但睡不着。要不你先告诉我,你生我气吗?
风雪:我说不生气你信吗?
顾铭: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风雪:我昨晚已经气过了,看你有心弄便利贴和早餐的份上,不生气了。你安心睡觉吧,我送吴西去车站就回来,不会乱走。
每个字都认识,它们组合起来的意思也都一目了然。可为何,我偏偏就觉得这句文字比以往僵硬了很多,是彼此的心中无意识产生了无形隔阂吗?小雪应该还气着我吧,只是在意我的程度压过了心头的怒气,才反过来安抚我的……
顾铭希望这是自己的胡思乱想,苦笑着咬咬牙,回:好的,安。
闭目睡眠,总觉得心头有刺,可能是因为杨雷,也可能是因为韩贞,当然,最大的可能是因为风雪。总之,昨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扰人心绪,哪怕身与心都疲惫到极致,还是久久难眠。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终于模糊,陷入绵长的睡眠。
梦中,自己躺在薄荷香气弥漫的床上,很淡,很清爽。可是,这香气中似乎潜藏莫大凶机,令自己不寒而栗,强烈恐惧的驱使下,想睁眼起床开灯,用光线祛除邪祟。
奇怪的是,无论怎么努力,双目都睁不开,好像被胶水黏住了。
继而,有关切而急促的声音接连响起。他们都不停地说“顾铭,快起来、快起来……”。
那些声色自己都认得:有妈妈的、哥哥的也有杨雷的、吴潇的而其中最大的声音是风雪和韩贞的。
都是自己所在意的人,而他们的声音也都一如既往的温暖而亲切。
正是如此,自己心头的恐惧感呈几何倍数攀升。预感到如果自己不睁开眼,就会发生无法想象的恐怖之事。
人的睡梦中,时间概念早已丢失,现实中的一刻,可能是梦中的一年。
顾铭感觉自己陷入没有时间尽头的恐惧之中,将永久沦陷。
历经绵长的挣扎与折磨后的某一刻,一个念头忽然在脑中升起,那便是:这是梦。
紧接着,心头的恐惧渐渐淡了,变得平静与舒适。
下一刻,顾铭睁开双眼,看清眼前的景象,依旧是自己熟悉的小屋子,窗户、壁头、床铺等等都原封不动。
抬手擦去额上与脸颊的冷汗,长舒一口气,抓起边上手机看一眼,时间是十一点。
那么长的梦,我才睡一个多小时吗?
顾铭皱眉,接连深呼吸数次,努力平复下心头的悸动。到此刻,再无半点睡意,就算有也不敢再睡。
穿衣起身,把窗户打开,沐浴阳光的同时洗去心头的余悸。
静坐床铺边上回想之前的梦,觉得它和以前做的噩梦不一样,但又说不清其中区别。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自己在梦中闻到了薄荷香气,那无疑是韩贞常喷的香水味道,而那些呼喊自己的声音,也属她与风雪最大。
如果鬼神等异闻真的存在于世间,那么这个梦多半冥冥指着某事。
外公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不畏认知畏己知。这话是大概可以理解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顾铭扪心自问,自己活了近十五年,做过最大的亏心事,也无非是小时候贪嘴去超市偷果冻。就算这事要在阴曹地府的账本上记一笔,也绝对算不上大奸大恶之辈。
或许从今天开始,我愧对于韩贞才是这十多年来最大的亏心事。
一念想到这里,心头又升起苦涩,下意识规避这些念头,努力不去想。
转念间又想到风雪要为吴西送行,可她手上没有家里的钥匙,出去之后就回不来了。
不迟疑,赶紧拨打她的电话
顾铭:“小雪,你出去了吗?”
风雪:“我为吴西送行,当然得出门啊。”
顾铭:“那你现在回来了吗?”
风雪:“你们家到汽车站,一个来回也就二十来分钟,我早回来了。”
顾铭:“我忘了给你钥匙,是老哥帮你开的门吗?”
风雪:“没有,我都不知道你们兄弟两个谁住三楼谁住四楼,没敢随便敲门,现在在二楼的门口等着。”
丫头,你有这么傻吗?进不了门,直接打电话弄醒我啊。你早一点进门,我早一点摆脱噩梦,大好之事啊。
顾铭:“稍等,我马上下来。”
挂掉电话匆匆出门,关门前不忘往屋子隔层里边看一眼,心头惦记起韩贞送的那个护符,不知道那东西能否辟邪。
帮风雪开门,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有那么一小会的沉默。
顾铭捏着她的手,抓得很紧,心有千言万语,此刻却不知如何开口。
风雪轻轻蹙眉,有些不自在地说:“顾铭,你捏疼我了。”
顾铭干笑两声,连忙松手,改摸她的头。
轻轻拨开她额前的长发,看到右眼处的疤痕,很细很浅,把眉毛刮掉一些,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低头,又挽起她的裤脚,看向她脚踝处的七八个小红点,是打了骨钉后留下的钉孔,同样是很细的伤疤,不容易被看到。
虽然这些伤痕并不影响风雪的丽质,但顾铭仍旧揪心,不由得联想到她这些天吃的苦,情不自禁说道:“小雪,对不起……如果我谨慎一些,你也不会受这么多伤,遭这么多罪。”笔趣阁中国jyhina
风雪的脸颊僵住,纤细的眼睫毛猛地一颤,惊呼:“你刚才说什么?”
顾铭知道自己失口了,别过头去,干巴巴回答:“我说,当时我若和你在一起,文雅也没机会害你,这是我的错。”
风雪噗嗤一笑,整张脸开心得像这个季节盛开的桃花,粉润甜蜜:“你刚才明明不是这么说的。不过没关系,我能听到你对我说一次这三个字,心满意足,心头的最后一丝幽怨也不见了。”
原来“对不起”这三个字竟有这么大的魔力,小雪这会的展颜欢笑,不带半点郁结,是真的原谅我了。爸爸的思想果然是错的,一生骄傲的他,对内对外都是我行我素,应该不懂得偶尔放低姿态的释怀吧。话说,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居然有了“幽怨”这等宫廷怨妇才有的情绪?
顾铭觉得她是用词不准,但没纠正,就静静地盯着她,看她的乌黑长发和紫色长纱,也看她的甜美笑容与白皙肌体。
风雪也是如此,乖巧地坐着,目不转睛看着顾铭。
她甜笑如甘泉,入目便是秀色可餐的明亮。
他淡笑似翠林,观看便是温文尔雅的清爽。
于此刻,顾铭也终于理解,所谓浪漫,其实就这么简单。如风雪所说: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看两不厌,偶尔还抬抬咸猪手,便是最浪漫的事情。
于是,顺着抬起咸猪手,温柔地捏她的脸,转而挽过她的后脑,轻轻往自己这边推。
半分钟后,两人终于分开,再对静默对视,均是傻乎乎地笑着。
或在这一刻,两人都希望这等美妙的时刻成为永恒。
可好景不长,欢喜总是容易破碎,外面忽然传来“吱吱”声,是有人推门了。
两人赶紧收拾好表情与目光,装作平静向门那边看去。见顾恩正打着哈欠往屋里走,他似乎还犯困,没注意屋里有人。
顾铭绷着脸,有些不开心,淡淡出声:“老哥,现在才十一点过,你这么早起来干什么?”
顾恩揉了揉脑袋,定睛看沙发上的两个人。将目光顿留在风雪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几秒后,微笑着说:“这不是小雪来玩吗,我这当哥哥的,当然不能偷懒,现在都快中午了,我得做饭啊。”
风雪甜笑着点头:“谢谢老哥。”
顾铭则黑着脸,不再掩饰心头的不满,没好气地说:“老哥,你不要这么呆啊,非得叫谁都加个“小”字?“小雪”这个称呼是我叫的,你不能乱叫!”
“哟,一个称呼而已,还直接和我杠上了,看来你老哥是真的不顶用了。”
顾恩不生气,保持温吞的微笑,开个玩笑便往厨房走。在里面看了一会,没什么食材了,便淘米煮好饭,出门买菜。
顾铭趁着老哥不在这会,抱抱风雪,又在她脸上多亲几下,这才心满意足松开手。
风雪跟着提出疑问:“顾铭,你不是说你老哥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吗,你怎么还这样和他说话啊?”
顾铭故作高深:“正是因为老哥对我好,我才可以这样和他说话啊。”
风雪不懂,觉得人与人是相互的,对自己好的人,自己就该对他好,嘀咕:“奇怪的兄弟,莫名其妙的逻辑。”
顾铭不解释,亲兄弟之间的感情的确不好言表,毕竟都是男人。总之,彼此都无条件珍视对方,在对方有麻烦的时候第一时间站出来就对了。
这会转移话题,说:“小雪,你说说你来我们小镇后,又没给我打电话,是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
风雪就把她在街上瞎晃,尔后去台球室询问屈老板,又遇到罗不遇这些过程全说了一遍。
顾铭听愣了,目瞪口呆,问:“你确定是罗不遇给你指的路?”
风雪眨巴疑惑的大眼,点头:“怎么了?”
顾铭苦笑道:“我之前在水库上和你说,我和韩贞被我们镇上一个恶少围追堵截来着,那个恶少就是罗光头罗不遇。我实在想不明白,他怎么会那么好心给你指路。”
风雪不以为意,蹙眉说:“那个光头哥不是恶少,反而幽默风趣,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以后若再遇到他,我还要叫他几声光头哥。”
顾铭沉默着点点头,开始思索着其中的端倪按理说,罗不遇那种十足的王八蛋,不会这么好心。他是知道小雪在找我后,才帮忙指路的,也就是说,是因为我才帮忙的。可是,我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做,因为有个老哥?可是老哥也说过,他拿罗不遇没什么办法,是仗着背后有人撑腰,才能解决上次的事。这么说来,那王八蛋是忌惮老哥背后的大人物,这才笑脸示好的?
“顾铭,你睡这么一小会,不困吗?下午还睡不睡觉,如果不睡觉,我们去哪里玩?”
这会,顾铭的思绪被风雪的接连问话打断,便淡笑着回答:“这些天我都心心念念想着你,现在好不容易见到你,舍不得把时间浪费在睡眠中。下午我们去街上走走,找雷爷,我也得向他道个歉。然后我们买些水果蔬菜去吴潇家,探望吴叔叔的同时,也圆你一个好奇心,好好看看吴潇长什么样子。”
对于这么充实的时间规划,风雪拍手叫好。
不久后,顾恩回来了,买了廋肉和一些蔬菜,在厨房里忙活半小时,全端上桌子。
吃饭时,顾恩问了风雪一些问题,大抵是“风雪,你觉得我们家小铭怎么样”、“如果以后你们因为客观原因不得不分隔两地怎么办”……“小铭是我弟弟,他是什么性子我完全了解,不会轻易改变初衷,你、你你”。
称呼的确从“小雪”变成了“风雪”。
风雪全然无惧这些小问题,均淡然对答,目中全是决心、信心、恒心、以及耐心。
面对最后一个顾恩吞吞吐吐没说完,但意味已表明的问题,风雪露出前所未有的坚定之色:“除非顾铭不要我了,否则我才不会背弃他呢!”
顾恩依旧微笑,没再多问,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七年前,我也是你们这个年纪和米玲交往的。诸如此类的宣誓,我们彼此间说了一遍又一遍,结果却是两人都没能熬过时间的考验。我投身部队不到半年,她就找了新的男朋友,而自认坚定的我也没比她好多少。当兵的第二年,我也变了心,只是勉强守着摇摇欲坠的底线,没去找其他女子罢了。
饭后,顾恩回三楼睡觉,顾铭收碗筷,要洗的全丢洗碗池里不管了。
两人一起出门,在街上走动半小时后,风雪走不动了,喊脚痛。顾铭就背她,一起去杨雷家。
这次运气很好,在门外轻扣两声,便有人开门了,是杨雷的爸爸。
他才四十出头,是正值壮年的男人,脸颊却皱了很多,鬓发也白了几缕,整个人透着苍老萧条的气息。
顾铭认识他,礼貌地问候道:“杨叔叔你好,我是顾铭,来找杨雷玩。”又指指风雪,继续说:“她是风雪,也是杨雷的同学。”
杨叔叔淡淡说道:“不用介绍,我认识你爸,你还来过我家,我自然记得,也知道你和我儿子玩得来。你这会来的正好,我有事想询问你。我儿子很奇怪,昨天出门后一夜未归,今早回家忽然和我说要去县城几天,我不让他去,他直接摔门跑了。
杨雷这孩子可怜,从小就没了妈,还摊上我这个不负责的爸,有什么心事都憋着不肯说。我没读过书,不懂得教育与开导孩子,只知道给他吃饱穿暖。
这么多年,我这个爸全然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他为什么变得这么叛逆。
顾铭,如果你知道他那里发生了什么,请告诉我。”
顾铭听完,心脏猛然下坠,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的无心过失,竟给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死党造成了如此大的冲击。
这一声经过思前虑后才决定说出来的“对不起”,真的还有机会说出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