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有些开心,又有些发愁的皇帝,池玉迢坐在案后默了默,便站起身,走到一侧的书架,从最上头一排最角落的位置,抽出了一本几乎如新的书册来,羊皮制成的封面上是烫金的四个大字武烈本纪。
武烈,就是先帝的谥号,而这本书,则记载了先帝的一生。
先帝在位几十年,最卓越的功绩,就是彻底打服了数百年来游荡在边关外,一直是盛朝心腹大患的夷氏,只此一事,便可以武一字而赞。
然而先帝早年的性格,却着实和仁和厚善这些字挂不上边,屠戮过罪宦九族,也命人将叛国逆贼于九门口处千刀万梗
昭文馆几十位饱读诗书的大学士思虑再三,最后送到池玉迢手上的折子上,却只有一个字烈。
不上赞誉,却也不是彻彻底底的否认,用这样的一个字眼来形容早年的先帝,却是再恰好不过了。
等边关平定,无所事事的先帝贪恋起了后宫女子的多情,渐渐地从杀伐果断的君王变成了一位平庸好色的老人,便不宜再多作评价了。
御书房内的所有书,都是池玉迢平时爱看,或者派得上用处的,只有这本书,因为是先帝本纪不得不留下,便只好塞在了书架的角落里。
只是此刻,她取出这本书,并不是为了看那些已经被修饰得冠冕堂皇、晦涩难懂的赞誉,而是为了找到和那个人有关的描述。
太后不喜摄政王,即使不用明言,从她每每看到书籍中提到或者涉及和摄政王有关的字眼,都会不自觉地皱眉这点,绢娥,还有一众最善揣度上意的宫人们,也都能看得明白。
所以她们将从御书房内任何提到摄政王以及方忍顾这些字眼的书册驱逐得彻底,彻底到如今池玉迢想要找到和那个人有关的记录,也只能捡出这本武烈本纪翻阅。
她,是在安阳出生,也是在安阳遇见了顾子青。
安阳是个地方,却也是山水动人,有多情的渔女,婀娜的优伶,彻夜不息的戏楼灯火,绕梁三日的雅曲清音。
那年,她的父亲池安衔还是安阳正六品的知州,她的母亲也还在世。
明明当年成亲时,也是人人艳羡的郎才女貌,哪料到数年过去,寝枕未寒,红烛犹在,两人却成了一对怨偶。
母亲在怀她的时候坏了颜色,而温柔多情的父亲却又无法严词回绝同僚上峰的好意,以及佳人们含羞带怯、顾盼君情的目光,于是一房又一房的美妾不断往家中抬回,即使是她出生的那一年,家中也添了两个同僚送来的美婢。
从池玉迢记事开始,母亲常年不是卧病在床,就是只顾着和那些各有风情的女子争宠斗气,有时候恨极了,也会责怪她为什么生来不是个男儿身,偏要做个女儿家。
年幼的她不明白母亲的恨,却明白自己是不受人喜爱的存在,于是她偷跑了出去,想要离开那个终年没有笑声,只有难闻药味和甜腻脂粉气的地方。
在一个孩子力所能及的最远,也是最高,不知道是该用山,还是山坡来形容的高处,她遇见了一个青衣少年那是跟随父亲扶着祖父棺椁回乡的顾子青。
相遇的时候,她十岁,他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