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正星闻听方亭作之言,愣怔在当场,柳儒雅和柳馨也都大吃一惊。
稍稍回过神来,柳儒雅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得详细些。”
方亭作如此这般的把孙怀仁所述讲了一遍。
元宵夜,孙怀仁抱着竹筒游回岸边,上岸前忍痛把头部打破。此时两个同伙已迎在岸上,见他回来便仔细盘问上岛经过,他便按柳儒雅交待的话敷衍过关,并责怪两人把自己扔在岛上。
他告诉两位同伙,自己已在柳家下了毒,只是出门时被人意外发现,这才匆匆逃离。因担心岛上之人全力追赶,还用灯笼把两座房舍点燃,趁众人慌乱之际他才潜回岸边。逃回岸边时等候的船却不见了,幸好自己早就准备了一个竹筒,还亏得水路不远,又有岸边灯火指引,否则必死无疑。
回到广陵后,孙怀仁显然已不被重用,只留在大宅院内做杂务,偶尔也出去凑个人数。
一日,宅院里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壮汉,此人头发稀少,身材矮胖,说话时鼻音很重。堂主对这人似乎很看重,见他来便引进内宅,过一会儿又吩咐送去酒菜。
午后,孙怀仁被叫去卸车,原来是堂主买的两只檀木椅给送来了。木椅要搬到大厅去,经过内宅时,堂主的一位护卫走了进去。这护卫见了那客人便寒暄起来:“赵兄几时来的?与堂主饮酒也不叫上小弟!”那人道:“岂敢!方才来此,还没来得及拜望兄弟。”护卫又道:“那日在新安小弟尚未尽兴,今日……。”话未说完,就听堂主“嘘”了一声,随后门被关上了。孙怀仁暗道:“这有什么好背人的!”
又过了一段时日,见对自己和家人的监视放松了,孙怀仁便找了个机会举家逃出了广陵。
方亭作说完,望着冯正星叹息不已。
冯正星此时已渐渐恢复了平静,他望向柳儒雅:“柳伯父,看来这人是大师兄赵京,他怎么会如此做事?竟然背叛师门!”
柳儒雅面色凝重,缓缓道:“人心难测,去年黑衣人袭击冯家堡后,我就存疑,你父亲的武功乃岭南帮长老孟勋亲授,这孟勋一向存私,你父亲自然不敢有违,因此武功招数外人难以知晓,可黑衣人偏偏了如指掌,也许这就是答案。”
“那我父亲岂不是已然暴露身份?”冯正星不由担心起来。
“这件事须尽快解决,否则后患难测!”柳儒雅神情更为紧张。
商议之下,由方亭作与冯正星去冯家堡,面见冯天运后见机行事。之后又遣人去淮南,向边界守军报信,另一方面知会各地分坛全力戒备,所有盟众回归各分坛。
……
方亭作和冯正星第四日过午便到了冯家堡,住进客栈后设法通知了冯天运。
盏茶过后,冯天运悄悄来到客栈。见到二人不胜感慨,儿子到了家门,却不能光明正大的回家,心里总不是滋味。
冯正星开门见山的问父亲:“大师兄可在家,近日没有出门吗?”
冯天运一时不解:“在家,三天前刚刚回来,怎么了?”
方亭作便把孙怀仁所见又讲了一遍。
冯天运的状态与那日冯正星一样,一时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冯正星道:“事已至此,您还要想开些,如若那人真是大师兄,我们须尽早解决。”
冯天运乃明理之人,自然知道事关重大,稍稍稳定一下,便与二人商量如何处置此事。
……
镇外东南山下的青石观内,方亭作和冯正星寻找位置隐藏起来。自“蕃鼠”刘瞿离开后,青石观早已冷寂下来,平素不见一人。
傍晚前,冯天运带着赵京一路匆匆赶来。冯天运托词去青石观地下室看看,探寻黑衣人是否留下蛛丝马迹,意思是白天人多,不便行动。赵京似乎并未在意,便随着师父来到了青石观。
刚进观内,赵京突然发现,方亭作和一个陌生人转眼间便封住了大门。回头再看师父,一双眼睛正喷着火,他顷刻间明白了。
“为师问你,为何背叛师门,助纣为虐为胡人做事?”
赵京此刻反倒冷静下来,似乎这一切早在意料之中。他垂头道:“师父,是弟子有违师训,做下大逆之事,请师父严惩!”说完,垂首而立,不再言语。
冯天运气得脸色绛红:“你总该说说这是为什么吧?”
“弟子无理分辨,还请师父快些动手,以求解脱!”
方亭作道:“赵兄差矣!如你确有难言之隐,何不坦诚直言。歃血盟从上至下,包括你的师父,哪一个不是仁人君子,断不会绝人之路!”
赵京闻言突然抬起头,愤言道:“不会绝人之路?我兄弟赵玮是怎么死的?还不是你岳丈所为,可怜我年迈的母亲,闻讯竟也随之而去!时至今日,弟媳和孩子仍杳无音讯,这难道不是绝人之路吗?”
冯天运闻言一怔:“赵玮是你兄弟?怎么从未听你提起?”
赵京复又垂下头,喃喃道:“有此不肖之弟,如何启齿!”
方亭作亦觉惊讶,大家都不知道赵玮是赵京的兄弟,更想不到竟有如此变故,确是凄惨。
他走到赵京面前,诚恳道:“赵兄,以你兄弟所为,确不致死,他也是受人利用,我等也没想过要他性命。那次在建康抓到他时,本想追问他一些消息,哪知还没等他张口,便被旁边藏匿的胡人武士一镖灭口。想来,一定是那些胡人栽赃歃血盟,骗你为其所用。”
赵京闻言连连摇头:“死无对证,我如何信你?”
“赵兄,歃血盟兄弟向来光明磊落,敢作敢当,何时做过栽赃陷害之事。那天我和你师父就在当场,你可信得过你师父?”
“我就在当场!曾经有人元宵夜在柳盟主家中下毒,柳盟主尚且饶其性命,更何况罪不至死?”冯天运斩钉截铁般说道。
赵京顿时如雷轰頂,大叫一声直挺挺的栽倒在地。
三人急忙揉胸捶背,内力驱动。半个时辰后,赵京渐渐醒了过来。他抓着冯天运的手,哽咽道:“师父,弟子不肖,犯下这万死之罪,令亲者痛,仇者快!只求师父让我早些解脱,来世再报师恩!至于我如何被胡人利用,还有我所知道的一切,现在就禀报给师父。”
两年前,赵京奉师命去建康洽谈生意,顺便回了趟老家。他家在建康附近的南乡,母亲和兄弟一家仍住在旧居。他满心欢喜的回到家中,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母亲和兄弟已命丧黄泉,弟媳和侄儿不知去向。整个天都塌了,这是怎么回事?他完全被这一切击垮了。
三天后,他勉强从床上爬起来,出门打听家里的变故。一位邻居告诉他,他兄弟赵玮死于建康,好像是帮胡人做事,被一些武林人物给杀了。他母亲陡见儿子尸体,便也急怒攻心撒手而去。还是赵玮一位好心的朋友帮忙安葬了母子,这位朋友现在还借住在村中。
赵京急忙找到了这位朋友。这人自称宋琦钰,是赵玮生意上的伙伴。他和赵玮生意做得不顺,便鬼迷心窍的开始替胡人收集消息,以换取生活用度。这本是极隐秘之事,哪知还是被人发觉了。
半月前,他刚离开商铺,三个手持兵刃的人闯了进去,不由分说就把赵玮带走了。他一路跟到城外,在一个废弃的草屋内,那些人不停的踢打他,逼问胡人的一些情况。其实他们根本就知之甚少,赵玮哪里说的出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三人走出草屋,屋内已再无声息。待三人走远,他慌忙进屋查看,赵玮已经气息全无。他不忍心赵玮暴尸与此,便于第二天租了车马,把赵玮送回家里。岂知老妇人本已年迈,受不了惊吓,竟也一命呜呼。而没过两天,赵玮的妻子和儿子也不见了踪影。
安葬完赵玮母子,他并没有走,而是想等些天,看看是否有赵玮的家人回来,也好有个交待。
没过几天,他便探听清楚,是歃血盟的人杀了自己的兄弟。应该怎么为家人报仇呢?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仅凭自己完全没有机会。鬼使神差般,他把目光投向了北方,赵京完全被仇恨湮没了。
赵京知道,兄弟赵玮虽然在此地有些名头,却不会主动结识胡人,而那个宋琦钰一定知道些内幕。于是,通过宋琦钰他结识了青龙堂的暗探曹敬起,而后又得到了堂主石鹏的赏识。
两年来,赵京对青龙堂可谓功不可没,绘制落雁岛通道图,庐江分坛被围攻等等,都是他的杰作。也正因为如此,堂主石鹏对他善待有加,极其信任。
冯家堡的生意大都由赵京打理,很多时候都是只身在外,可无论在哪里这功夫却是时时都不能搁下的。石鹏似乎甚解人意,每次赵京到来都给他备下僻静的住所,赵京每每心生感念。
一日傍晚,赵京正在练功,忽觉墙外大树上似有身影闪动,不过也只是一瞬即逝。他心中一惊,暗暗心疑起来。
夜间无眠,不觉又记起那事,心里一动,难不成真的有事?便翻身坐了起来。
墙外是一排柳树,他瞧准那最大的一株,略一提气便攀了上去。眼前的景象令他瞠目,树冠下竟有一个树洞,完全可以容纳一人而不被发现。
回到房内,他辗转思虑着,上一次的蹊跷渐渐清晰起来。能进这个住所的只有一个小厮,石鹏不备置酒宴时便由他送来吃食,每次都是他,渐渐的便熟络起来。
赵京有个习惯,那就是经常把拳谱带在身上,因此还被师父提醒过。但他却不以为意,毕竟练功不能稍有差池,时常矫正还是必要的。那日他被石鹏邀去饮宴,回来时却见小厮正从院门而出,不由纳闷。小厮面色寻常,他是来清扫庭院的。望向整理过的院子,赵京也未多疑,匆匆回到房内,一应物件尚在原处,打开包裹便看见了那本拳谱,便也没放在心上。之后冯家堡发生的事令其懊悔不已,看来还是被算计了。不过,他始终没有透露师父的底细,只有这一点,他尚可聊以**。
青龙堂覆灭后,经曹敬起引荐,他又投靠了武威堂。这威武堂的堂主极其神秘,自己至今不知道此人的身份。这段时日,刘瞿负责协助威武堂探查边界晋军的虚实,而他则负责摸清歃血盟各分坛的情况。
赵京一口气说完这两年的经历,最后说道:“后赵可能于近期在淮南一线展开攻击,而威武堂肯定会对歃血盟动手。不过,我的消息还没有送出去,如果你们想将计就计,可到新安与建兴客栈掌柜于翔浩接头,他是我的接应。”
言毕,赵京目光黯然的看着冯天运,悔恨歉疚之色布满脸庞。
站在稍远的冯正星突觉情形不对,然而,他出手还是晚了。一把短刀已深深刺入赵京的胸口,鲜血顺着槽口喷射而出。不知是赵京早有准备,还是他偶有此想,总之,一片凝重氛围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征兆。
方亭作颤声道:“赵兄这是何苦,你虽有罪过,但尚可将功抵罪,岂能含恨而去呀!”
赵京艰难地吸了口气:“我已无颜面苟活于世,不如此,难以赎罪,此等大恨就拜托兄弟们了。”
冯天运的悲愤难以名状,看着即将殒命的弟子,流着泪道:“你放心去吧,你的家人也是我的亲人,我会把孙儿调教好,也会替你寻找你弟媳和孩子。”
赵京默默看着师父,泪水已打湿了衣襟。
冯正星捧着师兄的手,哽咽道:“大师兄……我是正星,我真恨自己无能,无法救得师兄,您未了之事就交给兄弟吧!”
赵京紧紧抓住冯正星的手,慈爱地看着他:“好弟弟,跟着柳伯父错不了,别学师兄这般愚顽,凡事三思,不可忤逆而为……替我……替我照顾好师父师母……。”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作出一个微笑,终于闭上了眼睛。